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屋里烧了炕,可那寒气还是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顾玥萱坐在炕桌边,对着摊开的厚厚账本,眉头拧得死紧,指尖点着墨迹未干的最后几行数字,长长地、带着白气的叹了口气。
屠苏博刚从外面进来,一身寒气,肩头还沾着点未化的雪沫子。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走到炕边,一眼就瞧见顾玥萱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和她面前那本眼熟的账册。
他解开厚重的大氅随手搭在椅背上,语气带着点无奈:“不是昨儿夜里才对着灯核过一遍么?怎么又翻出来了?眼都要看花了。”
他挨着她坐下,一股子外面带来的冷冽气息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松香,瞬间侵占了顾玥萱身周的小片温暖空气。
顾玥萱没抬头,手指固执地戳着账本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字——那是她特意用朱砂标出来的亏空。“看过了就不能再看了?世子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躁,“您瞅瞅,这一笔笔的,买炭、加厚草苫子、雇短工日夜盯着加温、还有那特制的油布……开出去的银子跟流水似的。再看看进项……”
她指尖挪到旁边寥寥无几的黑色记录上,指尖用力,“除了入冬前卖的那批最后收上来的菜,还有零星一点暖棚里刚够自家消耗的,还能有啥?这落差,大得我心口疼!”
她终于抬起头,冬日里难得的好天光透过糊了高丽纸的窗户,清清淡淡地映在她脸上。比起当初流放路上那个面黄肌瘦、满眼惊惶的庶女,如今的顾玥萱脸庞丰润了些,眉眼间沉淀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坚韧和属于“农场主”的精明干练。
只是此刻,这精明被巨大的财务赤字打击得有点蔫。她看着屠苏博,眼神里是真切的忧虑:“我手头暂时是不缺钱,你上次分我的那笔……呃,算是‘分红’吧,还厚实。可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当了这农场主,总不能一直是个赔钱的营生吧?这名声传出去,我这农学女博士的脸往哪搁?”她半是认真半是自嘲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账本的一角。
窗外,北风正紧,卷着地上的残雪和枯枝败叶,呜呜地掠过屋顶和棚子,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是在应和着她的愁绪。
这声音,在流放地房陵的第一个冬天,曾是无数个不眠夜里最令人绝望的背景音。如今棚屋换成了还算坚固的瓦房,但这风雪的威力,依旧不减分毫。
屠苏博没立刻接话。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顾玥萱绞紧账本的手指上,那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屋子里一时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肆虐的风声。
他忽然伸出手,干燥温热的大掌,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将她因焦虑而绞紧的手指包裹住。
顾玥萱一惊,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赔钱?”屠苏博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这酷寒的笃定。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灼灼地锁住她,“顾玥萱,你把自己种出来的东西,都忘了?”
顾玥萱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那眼神太深,里面翻滚着她一时读不懂的浓烈情绪,让她下意识地想躲闪:“种……种出来的东西?地都冻得梆硬,除了暖棚里那点稀稀拉拉的苗。”
“暖棚?”屠苏博打断她,嘴角极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瞬间驱散了他眉眼间惯有的几分冷峻和疏离,显出一种近乎锋锐的光彩,“你管你那能在这鬼天气里长出绿叶子菜的东西,叫‘暖棚’?”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是你的‘小太阳’!顾玥萱,只要有你这颗‘小太阳’在,莫说这点风雪,”他下巴朝窗外呼啸的风雪抬了抬,语气斩钉截铁,“就是把这房陵千里冰封都冻透了,它也能给你照出金山银山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顾玥萱心坎上。那“小太阳”三个字,更像是一簇微小的火苗,倏地点燃了她心底某个被焦虑暂时掩埋的角落。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信任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心跳,骤然失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屠苏博心腹亲卫屠七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世子爷!夫人!有紧急消息!”
屋内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屠苏博眼神一凛,方才那灼人的温度瞬间收敛,恢复成惯有的沉冷。他松开顾玥萱的手,动作快得让她手心一空,那点残留的温度也迅速被寒意取代。“进来。”
屠七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更强的寒气,他脸色凝重,语速飞快:“世子爷,刚收到京里加急密信!圣驾……不日将抵房陵!”
“什么?”顾玥萱猛地站起身,失声惊呼,账本被她带得哗啦一声滑落在地。皇帝?那个一道圣旨抄了屠苏府,让他们流落至此的皇帝,要来这苦寒之地?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屠苏博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只是瞳孔猛地一缩,放在膝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显示出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但他面上却迅速沉凝下来,甚至,顾玥萱似乎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猎手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锐光。
“消息确实?”他声音沉冷如冰。
“千真万确!线报说,陛下……是为巡视北境边防,顺道亲察流放之地民生。”屠七快速回道,“仪仗已过函谷关,最多十日,必至房陵!”
十天!顾玥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窗外的北风更甚。皇帝亲临,这对他们这些流放之人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
她猛地看向屠苏博,只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锐利得惊人,正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写满赤字的账册,仿佛要把它烧穿。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屠苏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和孤注一掷的决绝:“顾玥萱!”
顾玥萱被他叫得一颤。
“你方才愁什么?”屠苏博的目光从账本上抬起,再次攫住她,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火焰,疯狂而灼热,“愁银子?愁亏空?现在不用愁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我们的转机,来了!就在这十天之内!”他指向屋外风雪中隐约可见的、覆盖着厚厚草苫的几个特殊大棚轮廓,“把你‘小太阳’里的本事,给我尽数拿出来!
我要这十天之内,让这冰天雪地里,开出最不可能的花,结出最匪夷所思的果!要让它……成为我们面圣时,最大、最硬的筹码!让皇帝亲眼看看,他流放之地,到底埋着怎样的‘金山银山’!”
“十天?”顾玥萱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怎么可能?那些越冬的……”
“没有不可能!”屠苏博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目光如炬,“人手,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材料,不计代价立刻去弄!银子,我库房钥匙给你!我只要结果!”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顾玥萱几乎喘不过气,“顾玥萱,想想你是怎么让半人高的麦穗在这苦寒之地长出来的!想想你是怎么让那些果子甜得能引来山外蜂的!现在,把你压箱底的本事,全使出来!赌上你农学博士的一切!赌上我们所有人的前程和性命!就赌这十天!”
“赌”字像重锤敲在顾玥萱心上。她看着屠苏博眼中孤狼般的狠绝和那深藏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浓烈希冀,所有推脱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眼底的酸涩,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与锐利。“好!”
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啪地合上,随手扔到炕桌最里面,“这账,先不看了!十天!屠苏博,我要你所有的人手,立刻!马上!听我调度!还有,库房钥匙!”
屠苏博看着她瞬间爆发出的、如同淬火利刃般的光芒,紧绷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带着血性与张扬。“屠七!传令!府内上下,所有能动弹的,包括庄子上的长工佃户,即刻起,全听夫人号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解下腰间一枚沉重的黄铜钥匙,毫不犹豫地拍在顾玥萱手中,钥匙冰凉,却烫得她手心一颤。
接下来的十天,屠苏博名下的整个庄园,变成了一座庞大而疯狂的战场。顾玥萱彻底化身冷酷的指挥官,农学知识被压榨到极致。
她亲自调配营养液浓度,精确到每一桶水的配比;她重新设计大棚的通风和加温管道,让珍贵的炭火热量损失降到最低;她将仅有的几样耐寒蔬菜种子进行极限催芽,甚至冒险尝试了两种从未在冬季培育过的珍稀瓜果。
人手分成三班倒,灯火彻夜不息。挑来的温泉水被源源不断引入特制的加温管道,巨大的铁锅昼夜不停地烧着热水制造蒸汽保温。
顾玥萱裹着厚重的棉袍,脸上被炭火熏得发黑,嗓子因为不停地嘶喊指挥而沙哑,眼睛熬得通红,几乎钉在了几个核心的暖棚里。
屠苏博则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和最凶悍的督军。他亲自带人进山砍伐最好的木材加固棚架,去百里外的州府高价甚至强购最厚实的油布和灯油。
他坐镇调度一切外部资源,以铁腕镇压任何可能出现的懈怠或混乱。每当顾玥萱累得几乎要倒下时,总能看到他沉默地递来一碗滚烫的参汤,或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临时铺了厚褥子的条凳上强行命令她休息片刻。
第十日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铅云,洒在银装素裹的房陵大地上时,一支肃穆而庞大的皇家仪仗,踏着没膝的深雪,如同沉默的巨龙,缓缓抵达了这片流放之地的核心——屠苏博的庄园外。
庄园大门洞开,屠苏博身着半旧的世子常服,身姿笔挺如标枪,独自立于大门前深深的白雪之中,神情沉静,不见丝毫谄媚,只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刚毅。
他身后,是同样肃立的屠七等几名亲卫。顾玥萱则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布裙,安静地垂手站在庄园主屋的廊下阴影里,低眉顺眼,如同最普通的农妇,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微微紧握的双手,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明黄色的御辇停下,车帘被太监恭敬掀起。一身玄黑貂裘、面容冷峻威严的景仁帝踏着脚凳走下。凛冽的寒风卷起他貂裘的下摆,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眼前简陋的庄园、扫过屠苏博,最后,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廊下那个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一瞬。
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罪臣屠苏博,叩见陛下。”屠苏博声音平稳,撩起衣摆,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沾染了他乌黑的鬓角。
景仁帝沉默地看着他,又抬眼看了看这荒凉苦寒的流放之地,良久,才缓缓道:“平身。带路,朕看看这流放之地,你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皇帝的语气平淡,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随行的官员和侍卫们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四周的荒凉和简陋的屋舍。
屠苏博起身,侧身引路:“陛下请随臣来。”
他没有走向主屋,而是引着御驾,径直走向庄园后方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又被无数草苫和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区域。
越靠近,一股奇异的、与外面酷寒截然不同的湿润暖意便隐隐传来。景仁帝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终于,走到最大的一个暖棚入口。厚厚的草帘被屠七和另一名亲卫用力掀开——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泥土芬芳、植物清甜和温暖水汽的生命气息,如同汹涌的春潮,猛地扑面而来!
瞬间冲散了所有人身上的寒气,也狠狠冲撞着每个人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