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精神抖擞,张口便要打十个,并非只是信口吹嘘。
须知这青铜匣子是真正的仙家宝贝,先前彩衣仙子只是一个称呼,而如今大娘的元神却是真的达到了天仙级的根基——可以无须肉身而长久独立存在。
观寂捧着空空的金钵,如释重负:“阿弥陀佛……老衲……”
“大师辛苦。”彩衣郑重大礼,“大恩不言谢。”
见大娘如此,龙得水,洪浩,夭夭,小炤皆是齐刷刷跪下,郑重叩拜行礼。
观寂慌忙还礼,破旧的百衲衣随风轻摆。“阿弥陀佛,大娘言重了,说来我等不过是自救而已……”这虽说是自谦之词,但也并非毫无道理。
大娘恢复了元神,这对众人来讲是天大的喜事。接下来何去何从,自然都是听她的意思。
大娘也是吃不得冷汤圆的性子,眼见好徒儿长了本事,她原本也是讲求个有仇不隔夜,当场就报,这一回憋闷许久,当然就想早些返回中土,去云隐宗报仇雪恨。
夭夭急道:“奶奶,难得相聚整齐,这一走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无论如何你也要多住些时日,让我与奶奶哥哥多亲近亲近。”
大娘略微沉吟,便豪爽道:“小丫头讲的也对,你以后做了蛮荒共主,恐怕更无时间与我等相聚,老娘报仇也不急一时,那就再待个三五日,多说说话儿。”
现在三部联军已破,剩下部族已经不足为虑,夭夭成为蛮荒共主的情形指日可待。
夕阳西沉,天妖王宫的后花园里飘起袅袅炊烟。龙得水赤膊上阵,将整只蛮荒岩羊架在篝火上翻烤,金黄油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响。
小炤蹲在旁边眼巴巴守着,火尾不自觉地跟着烤架转动节奏摇晃,时不时偷偷用尾巴尖撩火苗,被洪浩笑着轻拍脑袋。
“狗日的,没有肉身还是差点意思。”大娘元神飘在半空,别的不讲,彩衣仙子虽然身段婀娜多姿,容颜倾国倾城,但比起肉身大娘那小山般魁梧的身材,满脸横肉的肥脸,雌纠纠的气势和压迫感,却是差了许多。“这等烤羊却吃不上。”
“师父莫慌……”洪浩赶紧道,“徒儿早就想到了这一层,等回去寻到谢籍那小子,让他把师父肉身画出来,去找巧匠做个模子,师父便可以恢复如初。”谢籍等人就在龙祖的小天地,不过当时情况紧急,龙祖来不及告诉他。
说着洪浩从怀中掏出杀猪刀,“师父的家伙什我也收捡好的。”
大娘笑眯眯道,“到底是我的好徒儿,什么都替老娘想得周全,老娘这些年没有白心疼。”
龙得水假意埋怨:“师父总讲一碗水端平,实则我们剩下所有弟子加起来,恐怕都不及小师弟在师父心中分量。”
“那又如何?”彩衣仙子豪放道:“你们谁个没受好徒儿的好处?特别是你狗日的,好徒儿知你有龙祖殷殷重托,特意给你弄条驴货……你倒好,一天天的空晃荡。”
“师父……”铁塔汉子露出局促忸怩之色,“夭夭还小……”
“我年岁虽小……”夭夭微笑道。“可我体内妖灵却是千百万年的传承,它什么都懂。”
观寂盘坐在青石上,笑眯眯看着夭夭给众人分切灵果。少女黑角上的裂纹不知何时已愈合,在暮色中泛着温润光泽。
“哥哥尝尝这个。”夭夭将最甜的朱果塞进洪浩嘴里,眼睛弯成月牙,“赛蜜甜。”
夜风拂过,带着蛮荒特有的粗粝与温柔。小炤蜷在洪浩膝头打盹,火尾无意识地缠住他手腕。夭夭倚着大娘仰望满天星河,龙得水已经满嘴油亮,鼾声震天。
这一刻,没有血仇,没有因果,只有篝火映照下幸福的笑脸。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只不过……
篝火噼啪,火星随风飘散。
众人正说笑间,忽觉夜风微滞。
不知何时,一个男子已立于篝火旁。
他身形修长,一袭素白长衫纤尘不染,面容温润如玉,眉目含笑,仿佛已在此处站了千万年。
可分明上一瞬,那里实实在在还空无一人。
“诸位好兴致。”男子开口,声音清润,如溪水潺潺。
众人悚然一惊!
龙得水猛地翻身跃起,酒意全消;洪浩已是苍翠在手;小炤火尾炸开,瞬间护在洪浩身前;夭夭黑角泛起幽光,妖力暗涌。
唯独大娘元神飘在半空,眯眼打量来人:“狗日的,你是何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她突然恍惚——好像这个人一直都在……是自己刚刚忘了,或者说记不清了。
就像记不清风起于何时,日落于何处。
“在下不过是个过客。”男子微笑拱手,姿态谦和,“见此处欢声笑语,肉香四溢,特来讨块肉吃。”
他抬手轻拂,篝火旁凭空多出一张青玉案,案上摆着六盏琉璃杯,杯中酒液澄澈,映着星光流转。
“此乃'星露酿',采九霄云霞所酿。”男子执壶斟酒,动作行云流水,“诸位不妨尝尝。”
洪浩瞳孔微缩。他分明看见——男子斟酒时,壶口倾泻的并非酒液,而是一缕缕凝实的星光。
更可怕的是,在场众人,包括天仙级元神的大娘,竟无一人能看透他的修为。
就像仰望夜空,漫天星星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男子微微一笑,将酒杯轻轻推向众人。
“在下荀天。”他语气平和,仿佛在闲谈家常,“诸位也可唤我巡天者。”
他的目光落在洪浩身上,眼底星河流转,深邃难测。
“洪小友。”他轻声道,“你手中的剑,可还好用?”
洪浩指尖微紧,苍翠剑轻颤,似在回应。
荀天一脸笑意不减,继续道:“天道法则,本是维系诸界平衡之物,不该为凡人所持。”
他抬手,指尖轻轻一划——“嗤!”篝火旁的空间无声裂开一道缝隙,内里星光璀璨,仿佛通往无尽虚空。
“你斩杀斩龙人时,动用了苍翠里的法则之力。”巡天者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此乃越界之举。”
“那又如何?”洪浩心中忐忑,嘴上还兀自嘴硬。
“你莫要误会,我不是来替斩龙人讨公道。”荀天耐心极好,好得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他解释道:“你们的恩怨我并无兴趣,我的职责是替天道查漏补缺,既然发现了漏洞,自然就要弥补。”
“想必小友自己也清楚,这是一道星云舟的法则。它不应该在小友的剑中。”荀天语气依旧平和,却不容拒绝,“今日我来,只为收回它。”
洪浩握紧苍翠,剑身青光流转,却隐隐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无法彻底爆发。他咬牙道:“若我不给呢?”
荀天微微一笑,目光温润如初。
“洪小友,你误会了。”他轻声道,“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
话音未落,他指尖轻轻一抬——
“嗡!”
整片天地骤然凝固。
篝火的焰光静止,夜风停滞,连众人的呼吸都仿佛被冻结。洪浩骇然发现,自己竟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唯有思维仍在运转。
荀天缓步走近,伸手轻抚苍翠剑身。
“好剑。”他赞叹道,“可惜,它承载了不该承载的东西。”
他的指尖在剑脊上轻轻一划,一缕璀璨的星光自剑身剥离,如丝如缕,缓缓飘入他掌心。
洪浩眼睁睁看着,却连挣扎都做不到。
——那是法则之力,是他能斩杀斩龙人的倚仗,是他能跨越虚空救下师父的底牌。
而现在,它正被荀天一点点抽离。
“别担心。”荀天语气温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童,“我不会伤你,也不会毁剑。我只是取走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青光彻底消散,苍翠剑恢复成一把普通的木剑模样,再无半分法则波动。其实也不普通,它仍算是神兵。
荀天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他轻轻拂袖,天地间的禁锢瞬间解除。
篝火重新跃动,夜风再度轻拂,众人如梦初醒,却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
洪浩低头看着手中的苍翠,剑身依旧古朴,却再无那种与天地共鸣的玄妙之感。
“你……”他声音微哑,却不知该说什么。人家荀天其实很讲道理,用最温和的方式履行自己的职责,并没有伤他分毫。
荀天依旧含笑,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
“洪小友,你天资卓绝,即便没有法则之力,未来也必有大成就。”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欣赏,“今日之事,非是针对你,只是职责所在。”
他微微拱手,姿态依旧谦和。“告辞。”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烟云般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唯有那六盏琉璃杯仍摆在青玉案上,杯中星露酿泛着微光,证明他确实来过。
夜风拂过,篝火噼啪。
众人沉默良久。
“狗日的……”大娘元神飘在半空,罕见地没有破口大骂,只是低声喃喃,“这狗日的……到底是什么人?”
洪浩低头看着苍翠,指尖轻轻摩挲剑身,心中一片空荡。
——法则之力,没了。
先前叫嚣自己便是天道,殊不知在真正天道力量面前,自己啥也不是。
“无妨。”洪浩突然豁达一笑,“常乐,知足常乐。”
见众人不解,他旋即解释道:“这把木剑苍翠,是乘坐星云舟时,一个叫常乐的小胖子送给我的。当时,都不知道其中蕴含了一道法则之力。”
“后来为了阻止星云舟启航,这道法则之力苏醒过一次,与星云舟的执法者对抗了一回。不过那时我并未掌握唤醒的法子,可能这也是荀天没来找我的缘由。”
“唤醒法则的诀要,却是我在一个老者那里用春宫册子换来的……”洪浩有些赧然,“也没费什么力气,便宜得来便宜失去,我有甚好惆怅不满的。”
“更何况这法则已经助我斩了那白眼狼和黑龙,救下了大师兄,已经发挥了极大的效能,我本就该心满意足了。”
“师父,”洪浩豪情万丈,“去云隐宗报仇,徒儿无须借助法则之力!”
“好徒儿说得好!”大娘元神在空中转了个圈,彩衣飘飘,“老娘当年一把杀猪刀就能横行修仙界,要什么劳什子法则!”
洪浩自己都能想得开,众人自然尽皆释然。
接着奏乐接着舞,今日一醉方休。
……
蛮荒腹地,血色峡谷深处。
万妖祭坛巍然矗立,十二根通天妖柱环绕四周,柱身上古老的妖文在月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幽光。祭坛中央,三头六臂的天妖石像静默矗立,六只手臂托举的血月石雕泛着妖异的红芒,三张面孔上的怒、悲、静三种神态在月影中交替变换。
这本是蛮荒最神圣的禁地。十二位天妖长老日夜轮守,九重禁制交织成天罗地网,连一片落叶都难以飘入。
三部联军的残党不甘失败。九名死士以血肉为祭,燃烧寿元突破禁制。第一人刚触及禁制边缘,整个人便化作血雾渗入纹路。第二人紧随其后,在禁制反噬下化作枯骨,却为后来者开辟出血路,如此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终于,第九位死士将刻满上古诅咒的骨钉刺入祭坛基座,他的身体瞬间干瘪,嘴角却扯出狰狞笑容。骨钉上的诅咒如毒蛇般钻入祭坛深处,在石基上撕开一道细痕。
这道细痕如同打开了远古封印。暗红妖气喷涌而出,天妖石像剧烈震颤,六臂疯狂挥舞,血月石雕迸发猩红光芒。一道直径数十丈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染红整片夜空。
镇守长老们面色剧变。祭坛内积蓄的飞升之力开始失控外泄,化作狂暴的妖煞风暴。血色光柱中,无数上古妖魂虚影痛苦挣扎,发出无声嘶吼。一个畸形的三头六臂虚影正在成形,六臂胡乱挥舞,引发山崩地裂。
石像的悲相头颅流下血泪,泪珠化作古老妖文悬浮空中,却在显现的瞬间被妖力风暴吞噬。
千里之外的天妖王宫,夭夭突然捂住心口,三头六臂法相不受控制地显现。她望向血色光柱,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祭坛被污染了。”她的声音轻若游丝,“飞升之力……已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