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群山,在四月的湿气里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巨兽皮毛。
山峦层层叠叠,没有尽头地向四面八方蔓延,被终年不散的浓雾缠绕着、吞吐着。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着陡峭的山体,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遮蔽了本就吝啬的天光,只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投下斑驳、游移不定的幽暗。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枝叶、湿冷泥土和某种不知名瘴气的独特气息,顽固地钻入每一个毛孔,带着令人不安的阴森感。
在这片压抑的绿色迷宫里,一条沉默的“墨龙”正悄然穿行于陡峭的山脊与深不见底的谷壑之间。
王玉坤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形挺拔如崖壁间的孤松,无声地分开前方湿漉漉、低垂下来的藤蔓和蕨类。
他身后,五百名特战营的精锐紧紧相随。
他们精挑细选,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动作矫健如豹,落地无声。
沉重的皮甲上溅满了沿途的泥点与冰冷的露水,在昏暗中泛着油腻的光泽。
靴底早已被嶙峋的山石磨得起了毛边,甚至露出了内衬,但每一步踏在湿滑的苔藓或松软的腐叶上,都异常沉稳,带着千锤百炼的力量感。
锐利的眼神,如同鹰隼在浓雾中搜寻猎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可疑的阴影、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缝。
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沿着他们年轻或布满风霜痕迹的脸颊不断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无声地砸落在脚下的腐叶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片死寂得只剩下水滴声和偶尔鸟兽怪鸣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他们已经在这片死亡之地连续跋涉了七天七夜,翻越了数座足以令寻常旅人望而却步、摔得粉身碎骨的险峰,穿越了一片传说中弥漫着致命瘴气、连本地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的原始莽林。
当最后一道如同巨兽脊骨般狰狞陡峭的山梁终于被抛在身后时,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墨绿色骤然褪去。
一片广袤无垠的山地草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铺展开的、巨大无比的绿色绒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更远处淡青色的山影相接。
久违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令人皮肤微微刺痛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骨髓里沉积的湿寒。
空气陡然变得清新而富有生机,充盈着青草被阳光晒暖的芬芳、湿润泥土的微腥,还有无数不知名野花悄然绽放的淡淡甜香。
这与身后那阴冷、压抑、危机四伏的莽林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仿佛一步之间,从幽冥踏入了人间。
一条不知名的清澈小河,宛如一条闪亮的银带,自西向东,在碧绿的草原上蜿蜒流淌。
河水清冽见底,撞击着河床的鹅卵石,发出淙淙悦耳的声响。
河水的源头隐没在西边更远的、被薄雾笼罩的黛色山影之中,而它的下游,则消失在东北方向草原升腾起的淡淡氤氲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与神秘。
暖阳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驱赶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然而,王玉坤的心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
他眯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目光如两柄淬火的利剑,刺破草原上稀薄的雾气,死死锁定了东北方向——根据不良府探子用生命传回的情报,辅以星象定位,那座扼守着蜀道咽喉、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雄关,就在这条无名小河下游仅仅一百多里之外!
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山风刻下的冷峻线条,让他显得远超年龄的沉稳。
他习惯性地抿着薄而坚韧的嘴唇,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的波澜。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发粘在额角,更添几分冷硬。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片充满生机的草原,最终,带着冰冷的审视,落向了无名小河南岸那片喧嚣之地——蜀地伪朝的辎重大营。
营盘!目之所及,一片巨大的、丑陋的灰白色斑块,粗暴地撕裂了草原的碧绿。
它占地之广,足有八百余亩,密密麻麻的帐篷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灰白色毒蘑菇,沿着河岸的走向,连绵不绝地延伸出去,足足铺开了五六里地!
简陋的木栅栏和拒马环绕在营寨外围,像一道粗糙的伤疤。辕门处,几面旗帜在风中懒洋洋地飘荡着,颜色暗淡。
营内,人影绰绰,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马匹烦躁的嘶鸣、以及沉重车辆滚动的辘辘声。
一道道炊烟从各处袅袅升起,扭曲着融入天空,昭示着营盘内旺盛的生命力,也暴露着它的要害所在。
“将军!”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兀地从王玉坤身侧不远处的茂密灌木丛中响起。
声音未落,一个瘦小精悍的身影已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钻出。
正是斥候队正朱狗娃。
他单膝跪地,身上精心涂抹的用以伪装的深绿与土褐相间的油彩,被汹涌的汗水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黝黑皮肤。
一身紧束的劲装沾满了草屑和湿泥,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干的线条。
他胸口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抬头望向王玉坤时,那双因长期警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巨大兴奋,以及一丝深入敌营核心后残留的惊悸。
“卑职……卑职已亲自带人,抵近侦察,摸清了!”朱狗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但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伪朝辎重大营里,住着两万多随军民夫和工匠,守军是五千人整!”
“粮草……粮草堆积如山!卑职冒险摸到近处估算,光是上好的精米细粮,就不下一百万石!干草垛子更是多得数不清,堆得像小山包似的!这些粮秣,足够剑门关上那四万伪军敞开肚皮,吃上两个月绰绰有余!”
王玉坤听着朱狗娃的汇报,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
他只是缓缓转身,走向身后一块被亲兵迅速清理出来的、相对平整的大青石。
石面上,早已铺开一张由数块硝制过的羊皮拼接而成的巨大地图。
羊皮略显陈旧,边角磨损,但上面的线条却异常清晰,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只有王玉坤及其核心亲信才能完全解读的符号标记——这正是不良府探子以生命为代价,数月来潜入测绘的宝贵成果。
王玉坤一边听着朱狗娃的禀报,一边迅速拿起一块磨尖的炭笔。
炭笔在他修长而稳定的手指间,如同有了生命,在地图上飞快地勾勒、标注。
河流的精确走向、营寨大致的轮廓范围、木栅与辕门的方位、斥候观测到的几处兵力集中点、朱狗娃描述的粮草堆积区……他使用的,正是裴徽亲授的、后世军队才有的精密作战标图之法。
线条清晰,符号精准,敌我态势瞬间在地图上变得一目了然。
炭笔划过粗粝的羊皮纸面,发出轻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在这片因紧张而显得格外寂静的草坡上,清晰可闻,仿佛死神的低语在勾勒着未来的战场。
标绘完毕,王玉坤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在地图上迅速扫过。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稳,轻轻敲击着地图上代表辎重大营的那片被炭笔加深的区域,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狗娃,运送粮草的路线、沿途兵力配置、时间规律,可打探清楚了?”
朱狗娃心头猛地一凛,后背瞬间渗出一层新的冷汗。
这位年轻的将军,对情报细节的苛求简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远超他之前跟随过的任何一位将领。
他甚至要求精确到带队军官日常的脾气习惯、沿途每一处可能利用的地形细节及其距离、换岗时士兵常用的口令和松懈状态……这些近乎变态的要求,让朱狗娃和他手下那群经验丰富的斥候,在过去几天里吃尽了苦头,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些细节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就是自己乃至整个特战营五百条人命的保障!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收敛心神,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力求准确:
“禀将军!打探清楚了!剑门关地势险峻异常,关城狭小,根本无法囤积所有粮草,所以才有了下游这个大营。伪朝军队分成了四队人马,轮番往关上运粮。”
“每队由五百兵卒押送,其中骑兵一百,步卒四百,配备弓弩和长枪。”
“运送间隔固定,每两个时辰必有一队满载出发,路线基本固定,就是沿着河岸这条还算平坦的官道走。”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带队的总是个姓李的校尉,嗓门奇大,性子极其急躁,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鞭打士卒是常事。”
王玉坤微微颔首,神色依旧冷峻如铁。
炭笔再次落下,将朱狗娃所述的关键信息——运粮路线、时间节点、兵力构成、带队军官特点——一一精准地标注在地图之上,为那条无形的“生命线”增添了致命的注脚。
他们此行原本的目标,是如同鬼魅般绕过剑门关的后面,潜入姜维城,攻占姜维城,断了剑门关后路。
然而,精妙的行军路线选择,加上几分天赐的运气,让他们比原定计划整整提前了七天抵达目标区域,更在命运的巧妙安排下,意外地撞上了伪朝大军真正的命脉所在——这个庞大的辎重心脏!
这简直是上天送到嘴边的肥肉!
王玉坤深潭般的眼底,一丝炽热的火焰骤然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冷静压了下去。
他太清楚粮草对于一支据守雄关的大军意味着什么。
摧毁它,远比直接以卵击石般冲击那固若金汤的关隘,更能从根本上动摇敌军军心,瓦解其顽抗的意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王玉坤果断地将原计划抛之脑后,所有的杀机,都牢牢锁定在地图上那块巨大的、标注着“粮草”的区域。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无声地咀嚼消化着每一个信息的分量。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扫过周围如同雕塑般肃立的亲兵:“传令!所有都尉、队正,速来军议!”
“喏!”几名亲兵抱拳低喝,声音短促有力。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分头没入坡下的茂密山林,动作迅捷如风,无声无息。
山风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芬芳和小河湿润的水汽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着王玉坤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发。
他再次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审视着地图上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符号。
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被握得温热的炭笔,大脑则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飞速运转,反复权衡着每一个行动细节可能带来的风险与收益,计算着成功的砝码与失败的代价。
阳光透过云层稀疏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明暗交错,一如他心中翻涌的杀机与隐忧。
没过多久,坡下的密林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枝叶摩擦声,以及靴底踩踏腐叶的轻微窸窣。
五个都尉和十几名队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各自隐蔽的位置迅速汇聚而来。
他们个个身形剽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刀,尽管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之色,但精神却高度集中,如同上紧了弦的弓弩。
都尉刘三彪,身材高大壮硕,双臂肌肉虬结,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铁塔,沉默寡言,眼神却沉稳如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习惯性地捏着自己粗大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都尉许铁山,脸上那道从颧骨斜劈到嘴角的深疤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恶鬼,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像在欣赏即将开始的杀戮盛宴。
还有十几位年轻些的队正,脸上虽带着风霜,眼神却锐利逼人,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锐气和初生牛犊的兴奋。
他们无声地向王玉坤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旅特有的肃杀。
随即安静地围拢到铺着地图的大青石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那张承载着他们下一步命运、也散发着浓烈血腥气息的羊皮地图上。
王玉坤站直身体,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坚毅、或凶狠、或略带紧张的脸庞。
他深知自己手下这五百人都是郭襄阳大统领从尸山血海中遴选出的真正精锐,个人勇武和临阵搏杀的执行力毋庸置疑。
但论及谋略策划、运筹帷幄,他们大多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豪汉子,习惯于服从明确的命令,挥刀向前。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清晰地穿透了林间的风声:“诸位请看!”
他“唰”的一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鞘并未离身,只是用坚硬冰冷的鞘尖代替指挥棒,精准无比地点在地图上那个被他用粗重的炭线勾勒出的巨大长条形区域。
鞘尖与羊皮地图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这便是伪朝剑门关守军的心窝子,他们的命根子——辎重大营!”王玉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解剖猎物的冷酷,“东西长逾五里,帐篷千余顶!守军四千,步骑混杂,分三处驻扎:东西两翼,靠近外围木栅处,兵力各约一千,多为步卒,警惕性相对较高;中间靠河岸区域,兵力最强,约两千人,当有骑兵驻守!唯有临河一面……”
王玉坤的刀鞘沿着地图上代表河流的蓝色曲线划过,最终停在南岸营盘边缘,“因有河水天然阻隔,水流湍急,渡河不易,敌军防御最为松懈!朱队正他们,便是从下游潜水而上,藏身于河岸茂密的芦苇荡与水柳丛中,才得以窥清敌营虚实!”
随着王玉坤清晰透彻、如同庖丁解牛般的敌情分析,军官们眼中最初的茫然和面对十倍之敌时本能的凝重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敌情的清晰把握和熊熊燃烧的、近乎狂热的战意!
十倍之敌?这个数字听起来足以让懦夫肝胆俱裂。
但当敌人被如此清晰地拆解、弱点被无情地暴露在眼前时,那点恐惧瞬间便化作了强烈的挑战欲和嗜血的兴奋!
几个年轻的队正呼吸变得粗重,眼中燃起火焰,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冲向那五里外的敌营。
王玉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脏。
轻敌冒进,乃兵家大忌!
这些骄兵悍将,一旦头脑发热,五百精锐顷刻间就会葬送在这片看似开阔的草原上!
他脸色骤然一沉,如同寒霜覆盖,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哼!看你们的样子,是觉得这营里四千守军都是泥捏的纸糊的,等着你们去砍瓜切菜了?”
冰冷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让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军官瞬间一个激灵,脸上兴奋的红潮迅速褪去,换上了尴尬和一丝后怕的苍白。
王玉坤手中的刀鞘带着风声,重重顿在代表敌营的地图区域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羊皮纸都微微颤动:“我五百精锐,固然能以一当十!但敌军依托营寨,防御森严,兵力更是我十倍!强攻?”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警告,“那是送死!是莽夫所为!白白浪费大好儿郎的性命!诸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向每一个人,“可有什么良策妙计,既能重创敌军,烧毁粮草,又能保全我部,让兄弟们活着回去领赏?!”
一席话,如同无形的巨锤,将刚刚升腾起的火热气氛瞬间砸得粉碎凝固。
众军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尴尬、窘迫和绞尽脑汁的思索神色。
刘三彪烦躁地挠了挠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把那道刀疤抠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趁天黑摸进去放把火”之类的老套路,但目光一接触到王玉坤那张毫无表情、冷得能刮下霜来的脸,还有地图上密密麻麻、精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标记,话到了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粗重的、带着沮丧的鼻息。
都尉赵铁柱眉头拧成了疙瘩,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河流,厚实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琢磨能不能利用水流搞点什么名堂,但看看河道的宽度和营盘离岸的距离,又沮丧地摇了摇头。
其他人也大多抓耳挠腮,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面有绝世兵法,或仰头望着天空的流云寻求灵感。
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小河潺潺的水声,以及一片压抑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他们习惯了听从明确的命令冲锋陷阵,在血肉横飞的短兵相接中随机应变、以命搏命。
但让他们在这种层面、在计划制定之初就贡献所谓的“妙计”,实在超出了他们的经验和表达能力。
裴徽定下的军议条例初衷是好,讲究集思广益,但真正执行起来,对这些习惯了“上头指哪打哪”的悍卒而言,无异于让猛虎去绣花,有力无处使。
王玉坤心中暗叹一声,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掠过眼底。
他是跟随裴徽最久的亲传士子之一,深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道理,也完全理解裴徽在军中建立参谋制度、打破将领一言堂的深远苦心。
但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他麾下这些“臭皮匠”们,勇则勇矣,在战略战术的构思层面,暂时还难堪大任。
人才的培养,非一日之功。
他迅速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
既然无人献策,那就自己来!
他需要的,是他们接下来无与伦比的执行力,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的绝对服从!
王玉坤不再等待,刀鞘再次抬起,这一次,精准地点在了地图上那条代表粮道的、被特意加粗的墨线上:“既然强攻不可取,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先断其粮道!打蛇打七寸,粮草就是伪朝大军的七寸!掐断了它,剑门关上的四万大军,就是瓮中之鳖,饿也能饿垮他们!”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重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朱狗娃!”他目光转向肃立的斥候队正,“你再将敌军运粮队伍的详情,对着地图,给诸位都尉队正仔细讲一遍!每一个细节,都关乎兄弟们的生死!”
朱狗娃精神猛地一振,感受到将军话语中的分量和信任。
他连忙上前一步,接过王玉坤递来的一根细长树枝(代替刀鞘),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激动,让自己显得更加沉稳可靠:
“是!将军,各位请看,”他用树枝的尖端指着地图上被特意加粗标注的路线,“这就是伪军的粮道,基本沿河岸官道,较为平坦。他们每两个时辰,必发一队,每队粮车约百辆,由五百兵卒押送。路线固定,沿途多是开阔草地,视野极好,极难设伏!唯有这三处!”
树枝的尖端精准地敲击在地图上的三个被红色小圈标记的点位,发出笃笃的轻响,“这里!”
他指向离营地约十五里处,“是一段狭窄的‘一线天’峡谷,两侧石壁陡峭,官道穿行其中,长约半里,光线昏暗;这里!”
树枝移向更下游约三十里处,“官道需穿过一片年代久远、极为茂密的松林,林深树密,枝叶遮天蔽日;还有这里!”
最后一点落在离营地约四十里、靠近一片山峦余脉的地方,“河道在此处急转向北,官道则紧贴着一片陡峭的、布满碎石和矮树丛的山崖而行。这三处,地形复杂,视野受阻,利于我军隐蔽设伏,发动突袭!”
他一口气说完,额角微微见汗,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明亮自信,感觉自己真正参与到了这场关乎五百人生死的谋划核心。
王玉坤接过树枝,目光锐利如刀锋,缓缓扫过全场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
“地形、时机、目标,皆已明晰。诸位,可有异议或补充?”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军官们互相交换着眼色,最终,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王玉坤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
众人齐声低吼,声浪虽被刻意压制,却凝聚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没有!谨遵将军号令!”
王玉坤神色陡然变得无比肃杀,一股凛冽的杀气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他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许铁山都尉!”
“卑职在!”那个身材敦实如铁塔、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猛地踏前一步,抱拳应诺,声若洪钟,震得近旁的草叶簌簌作响。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着你本部一百精锐,专司袭杀伪朝粮道!务必做到四字要诀:快、准、狠、绝!”
王玉坤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首要目标,是烧毁粮草!杀敌次之!每一次出手,必须携带充足的火油、火镰!记住,”
他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冷酷的算计,“绝不能让任何一个活口逃脱,乃至留下一具能让伪军辨认出我们身份的尸体!明白吗?我要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疑神疑鬼!”
“卑职明白!烧粮为先,不留痕迹!毁尸灭迹,不留后患!”许铁山大声应诺,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弧度,那道伤疤随之扭曲,更显狰狞。
他麾下的一百人,本就是特战营里最擅长长途奔袭、潜伏暗杀和干各种“脏活”的尖刀,是王玉坤手中淬毒的匕首。
“很好!”王玉坤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赞许,再次压低声音,话语里充满了狡诈的智慧,“敌军护粮,必然投鼠忌器,首要任务是保住粮车,绝不敢远离车队追击。”
“你部要充分利用此点,化整为零,以三至五人的精干小队分散行动,轮番袭扰,打了就跑!让其疲于奔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乃‘群狼噬牛’之术!记住,多选夜间,或大雾、阴雨等恶劣天气动手,事半功倍!另外,”他补充道,指向地图上一个预设的隐蔽点,“带上鸽奴,成功袭击三队粮草后,无论战果如何,立刻在此处放飞信鸽回报!我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群狼噬牛…夜间动手…轮番袭扰…”许铁山眼中凶光爆射,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猛地抱拳,力道之大,骨节都发出轻响:“将军妙计!卑职定不负所托!这就去准备!”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点燃了杀戮欲望的猛虎,大步流星地冲下草坡,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很快,坡下的密林中便传来他低沉、短促却极具穿透力的命令声,以及士兵们快速集结、检查装备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和皮甲摩擦的声响,一股肃杀之气在林间弥漫开来。
王玉坤的目光转向如同钉子般钉在原地的朱狗娃:
“朱队正!”
“卑职在!”朱狗娃挺直腰板,心脏因即将到来的重任而怦怦直跳。
“你的担子更重了!”王玉坤的目光锐利如钩,仿佛要刺入朱狗娃的灵魂深处,“许都尉一动,敌营必有反应!风声鹤唳之下,任何细微的调动都可能是致命的信号。”
“你的斥候队,要像钉子一样,死死钉住敌军辎重大营!营内兵力如何调动?守备有无增强?尤其是,他们是否会因粮道被袭而增派护送兵力?或者,怀疑附近有我军活动,派兵出来搜山?”
“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支巡逻队改变了路线,都必须立刻报我!不得有丝毫延误!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带着千钧之力。
“喏!将军放心!”朱狗娃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卑职亲自带最精干的老手盯着!一只鸟飞进去,卑职都给您数清楚羽毛有几根!”
“其余各部!”王玉坤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扫过剩下的军官们,“立刻寻找隐蔽处休整!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检查武器,保养弓弩,备足箭矢、火油!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刀出鞘,弓上弦!随时待命出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刀鞘再次重重戳在地图上那个巨大的营寨标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记住,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那几队粮车!最终,我们要掏了它的老窝!烧光伪朝大军的命根子!”
“喏!!!”众军官轰然应诺,声浪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林间树叶簌簌落下。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狂暴战意瞬间被点燃,在每个人眼中熊熊燃烧。
他们迅速散开,身影矫健地没入坡下的密林,各自归队。
林间的气氛瞬间从紧张谋划的死寂,转向了大战前压抑的宁静和蓄势待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躁动。
低沉的喝令声、武器检查的铿锵声、弓弦被反复拉动的嗡嗡声、火油罐被小心安置的碰撞声……交织成一首血腥的前奏曲。
看着部下们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迅速而有序地行动起来,王玉坤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
他独自站在大青石旁,山风拂动他染着风尘的衣袍。
他再次低下头,目光如同最专注的工匠,凝视着地图上那个代表敌营核心的、被炭笔重重圈出的标记。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经过他这番抽丝剥茧般的敌情剖析和环环相扣的战术部署,军官们心中那因敌众我寡而产生的本能畏惧,已被清晰的行动目标、具体的战术手段和由此带来的强烈自信所取代。
一股无形的、铁血铸就的士气,如同林间悄然弥漫升腾的冰冷雾气,在沉默中凝聚、压缩,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山风带着草原的芬芳和无名小河的湿润气息,也隐隐送来了二十里外那片巨大营盘中模糊的喧嚣——那是他们即将摧毁的目标。
王玉坤的目光越过地图,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落在那片连绵的灰白色帐篷上。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冷峻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时闪过的一线幽光。
火烧粮道只是序曲,是逼迫敌人方寸大乱、暴露出致命要害的毒饵。
他真正的杀招,那足以致命的一击,正耐心地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猎物最慌乱、最虚弱的那一刻。
许铁山那群凶残的“恶狼”已经出动,獠牙在暗处闪着寒光;
朱狗娃的“鹰眼”如同最精密的锁链,死死锁定了目标。
这片看似平静祥和、充满生机的山地草原,即将被铁与火、血与烟彻底撕裂。
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隐忧,却如同河面下潜藏的冰冷暗流,悄然划过王玉坤的心底——伪朝守将,真的会如他所料那般,仅仅被动地加强粮道防护或龟缩营中吗?
那看似空虚的、可以利用的河岸防御,是否隐藏着某种致命的陷阱?
尤其朱狗娃提到中间区域那两千重兵,他们真正的任务是什么?
是拱卫核心,还是……随时可以扑出来的反击铁拳?
……
……
蜀道蜿蜒,像一条被烈日晒得褪色的枯黄巨蟒,盘踞在层峦叠嶂之间。
正午的骄阳,悬在毫无云翳的靛蓝穹顶,无情地倾泻着白炽的光芒,将万物都置于其残酷的熔炉之中。
空气不再是流动的风,而是凝固、滚烫的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烧红的沙砾,灼烫着鼻腔和肺叶。
聒噪的蝉鸣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喧嚣,单调、刺耳、永无止境,敲打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神经,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烦躁。
路旁稀疏的草木,叶片早已卷曲、焦黄,蔫头耷脑地垂着,用尽最后的生命力抵抗着阳光的毒鞭。
几棵歪脖子老树的阴影,稀薄得如同水渍,根本无法提供实质的庇护。
这里是伪朝庞大辎重大营东北七十多里外的一处“休息点”,扼守着通往剑门关——那条维系剑门关四万大军存亡的“粮草生命线”——的咽喉要道。
一支庞大的队伍,如同搁浅的鱼群,瘫软在路边可怜的树荫下。
五百名伪朝骑兵,他们身上沉重的皮甲在烈日的烘烤下蒸腾着汗水和皮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闷热气味。
大多数人解开了系带,敞着甲胄,露出里面被汗水反复浸透、紧贴在皮肤上的灰褐色里衣,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他们的脸上,除了长途跋涉刻下的深深疲惫,更笼罩着一层近乎麻木的灰败。
眼神空洞,映不出周遭的景物,只有无尽的尘土和灼热。
与他们同行的,是一千多名被强征来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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