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老少,混杂其中,个个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长期的饥饿和超负荷的劳作,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蜡黄粗糙,布满了尘土和汗渍。
他们的眼神,是真正的空洞,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灰烬,失去了所有光彩和希望。
正是这群人,用枯瘦的肩膀和颤抖的双腿,驱赶着一百多辆堆满粮秣、草料的沉重马车。
每一辆车的木轮都深深陷入干裂的土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酷暑和重压,如同两条无形的绞索,几乎已经勒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生气,只留下躯壳在本能地挪动。
“都歇着!抓紧时间喝水喂马!一个时辰后给老子爬起来赶路!”一声沙哑、粗暴的吆喝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喊话的是个满脸横肉、右颊带一道陈年刀疤的骑兵什长(小队长),名叫胡杨。
他嗓子像破锣,显然是长时间在尘土中吼叫的结果。
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吼完便一屁股坐在滚烫的地面上,被烫得“嘶”了一声,却懒得挪窝,只是抓起腰间硕大的水囊,拔掉塞子,仰头猛灌了几口浑浊发黄的水。
水顺着他的络腮胡流下,混着汗水泥尘,滴在滚烫的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命令如同赦令,早已支撑不住的士兵和平民们,顾不得地面烫得能烙饼,纷纷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倒下去。
有的直接歪在马车巨大的木轮旁,有的蜷缩在稀疏的树根下,沉重的鼾声几乎是瞬间响起,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疲惫的海洋。
马匹也到了极限,在附近一条浑浊的小河边耷拉着脑袋,贪婪地啜饮着并不清澈的河水,长长的鬃毛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
偶尔有蝇虫嗡嗡骚扰,马儿也只是无力地甩甩尾巴,连嘶鸣的力气都欠奉。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疲惫、绝望、酷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死亡的寂静,连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被这沉重的氛围压低了。
这里是剑门关的后方,理论上属于“安全区”。
这五百骑兵的主要任务,并非防备前线可能出现的敌军主力——那距离还远——而是震慑沿途山岭中那些神出鬼没、如同附骨之疽的山贼,以及更令人胆寒的传说——那些如同鬼魅般潜入伪朝腹地,专门破坏粮道、刺杀军官的“不良人”。
伪朝上下,对这个长安朝廷最精锐的斥候和破坏部队的统称,充满了恐惧和憎恨。
然而,连日来的枯燥跋涉、滴水不漏(至少表面如此)的平静,以及这能把钢铁都晒软的酷热,早已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将这支队伍的警惕心消磨殆尽,松懈到了最低点。
士兵们只想着歇息,民夫们只想着片刻的安宁,对潜在的危险,早已麻木不仁。
胡杨什长灌完水,抹了把脸,眼皮也开始打架,他靠着身后一棵枯树,心里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差事,盘算着到了下一个补给点能不能弄点酒喝。
警惕?那玩意儿能解渴还是能挡太阳?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距离这片死气沉沉的营地约莫一里外,一座不起眼的矮山背坡。
茂密的、同样被晒得蔫头耷脑的草丛中,一块“岩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那不是岩石,是许铁山,许都尉。
他整个身体紧贴在地面,像一块真正与大地融为一体的磐石。
身形精悍,肌肉线条在紧绷的状态下清晰可见,包裹在深色紧身劲装和轻便坚韧的黑色皮甲里,最大限度地减少了轮廓。
久经风霜的古铜色皮肤,此刻涂满了防止反光的深褐色泥灰和草汁,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翱翔于绝壁的鹰隼,穿透稀疏的草叶缝隙,死死锁定了山下那支庞大而松懈的队伍。
他的呼吸绵长而细微,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悄然滚落,滴在身下干燥滚烫的泥土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旋即又被蒸腾的热气抹去痕迹。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如铁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冷静到极致的火焰。
时间,在酷热和死寂中缓慢流淌。
每一秒,都像在熔炉里淬炼。
一个同样伪装得极好的身影,如同贴地游走的蛇,无声无息地匍匐到许铁山身边。
是队里最年轻的斥候,名叫陈小树,才十七岁,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机警和沉稳。
“都尉,”陈小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紧绷,“看清楚了。骑兵约五百,皮甲,半数解甲,散乱。民夫一千挂零,男女老少,疲惫不堪,多已睡倒。粮车一百三十七辆,堆得冒尖,都是上好的粮秣草料。整个营地……”
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兴奋更明显了,“都在歇息,鼾声一片!河边饮马的大概一百五六十骑,马匹也乏得很。警戒?几乎等于没有!”
许铁山依旧没有立刻回应,甚至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山下营地的每一个角落:粮车堆放的布局、骑兵散乱分布的位置、酣睡士兵的密集区、河边马匹的聚集点、可供冲击的路线角度、可能存在的绊马索或简易拒马…… 无数信息在他脑中飞速汇聚、碰撞、计算。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把短匕。
这匕首造型奇特,非金非铁,通体黝黑,刃身带有不易察觉的波浪形暗纹——这是特战营在天工之城兵器作坊订做的专属匕首,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无数次生死边缘陪伴他的伙伴。
在他身后,矮山坡的背面,是绝对的死寂,却又酝酿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一百名特战营的精锐骑兵,如同百头在阴影中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们人人身着与许铁山同款的轻便坚韧黑色皮甲,内衬吸汗透气的软麻衣。
装备精良而致命:腰挎利于劈砍、弧度完美的精钢马刀,背负射程短但射速惊人的十矢连发快弩,箭囊里插满了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弩箭(非致命,但能迅速麻痹目标)。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涂着防反光的泥灰,眼神在阴影里闪烁着冷静而炽热的战意。
更关键的是,所有战马的四蹄都被厚实的棉麻布紧紧包裹,马嚼口也被特制的皮套勒紧,杜绝了任何可能的嘶鸣或响鼻。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仿佛能拧出粘稠的汁液。
只有战士们极力压抑的、粗重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山下随风隐约飘来的鼾声、蝉鸣,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
每个人都像拉满的弓弦,等待着那一声撕裂寂静的命令。
许铁山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些散落在河边、无人看管、正低头贪婪饮水的伪朝战马上。
那些马,是敌人快速集结反击的关键,也是此刻营地最致命的弱点。
一个完美的切入点在他脑中清晰成型。
“时机到了。”许铁山低沉的嗓音终于响起,如同砂纸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屏息凝神的战士耳中。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涂满泥灰却眼神坚定的脸。
“目标明确:烧粮!凿穿!不恋战!”每一个字都像铁钉砸进木头,“弩箭开道,覆盖河岸马群和惊醒之敌!直冲核心粮车!记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们的命,比他们的值钱!一击即走!出击!”
“喏!”身后传来一片低沉、短促、却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的应和。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没有热血沸腾的战吼。
只有一声尖锐、凄厉、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呼哨,骤然撕裂了午后沉重凝固的宁静!那是进攻的号角,是死神挥下的镰刀!
“咻——!”
哨音未落!
矮山的顶端,一排黑色的剪影如同鬼魅般骤然浮现!
紧接着,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山洪猛然冲垮了堤坝,一百名特战精骑化作一股毁灭性的黑色洪流,以雷霆万钧之势,顺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
轰隆隆隆——!
被厚布包裹的马蹄,敲击在干燥坚硬如铁的地面上,发出由远及近、由稀疏到密集的恐怖轰鸣!
这声音不再是简单的蹄声,而是大地在颤抖,是死亡的战鼓在疯狂擂动!
山坡上的碎石尘土被激荡而起,形成一片滚滚黄尘,紧随着黑色的洪流,如同为他们披上了一件冲锋的战袍!
那股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瞬间让整个空间都为之震颤!
“敌袭——!!!敌袭啊——!!!”
山下营地,一个被尿意憋醒、睡眼惺忪的伪朝士兵,揉着眼睛刚站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矮山方向。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睡意和茫然被极致的惊恐瞬间撕碎!
他如同被滚油泼中,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
这声充满了绝望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引爆了营地的末日景象!
“快!抄家伙!上马!”
“敌人在哪?!在哪?!”
“我的马!我的马还在河边!”
“弓!我的弓呢?!”
“别挤!滚开!”
“娘啊!救命!”
惊醒的伪朝士兵们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万状地从地上弹起,手忙脚乱,跌跌撞撞。
有人慌乱地寻找散落的武器,有人赤着脚疯狂冲向河边的战马,有人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又被后面的人踩踏,发出痛苦的哀嚎。
那些睡得沉的士兵被同伴的尖叫和踩踏惊醒,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地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混乱,脸上交织着被打断美梦的恼怒和尚未明白过来的巨大恐惧,几秒后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坐骑,动作笨拙而绝望。
一千多名平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刺耳的尖叫、哭嚎、妇孺的哀泣瞬间爆发,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
他们像受惊的羊群,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地抱头鼠窜,拼命往高大的粮车底下、粗壮的车辕后面、甚至同伴的身后钻去,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如同暴风雨中等待宰割的鹌鹑。
整个营地,在几秒钟内,陷入了彻底的、歇斯底里的混乱!
军官的嘶吼完全被淹没在平民的尖叫、士兵的狂吼和那越来越近、如同死神脚步般的恐怖马蹄声中。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黑色的死亡洪流,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快得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已然席卷至眼前!
“放!”一马当先的许铁山,眼神冰冷如寒潭,厉声断喝。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特战队员的耳中。
嗡——!嗤嗤嗤嗤嗤——!
一片令人头皮瞬间炸裂、骨髓发冷的密集机括弹动声骤然响起!
一百具连发快弩同时激发!
密集的淬毒弩箭如同夏日里最狂暴的疾风骤雨,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无情地泼洒向那些刚刚爬上马背、甚至还在手忙脚乱勒紧缰绳、或者正从地上挣扎爬起的伪朝骑兵!
箭雨覆盖的重点,正是河边饮马区和营地边缘试图集结的区域。
“呃啊——!”
“噗嗤!噗嗤!”
“我的胳膊!动…动不了!”
“救命!有毒!箭有毒!”
“天杀的!呃……”
惨嚎声、利器入肉的闷响、身体栽倒的沉重撞击声瞬间连成一片,压过了所有的尖叫!
近百名伪朝骑兵身上爆开凄艳的血花,或是被弩箭强大的冲击力射落马下,或是瞬间被毒素麻痹,肢体僵硬地栽倒。
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迅速泼洒、浸透了干燥滚烫的黄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气味。
侥幸未被射中或只被擦伤轻伤的士兵,惊恐万分地看着身边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瞬间变成尸体或瘫软在地,那诡异的麻痹效果更增添了无边的恐惧,心中仅存的一点斗志如同雪崩般彻底瓦解。
少数几个勉强催动战马、试图迎战的士兵,在这黑色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单薄、散乱、不堪一击。
“杀!”特战营的黑色洪流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减速!
他们保持着完美的楔形冲锋阵型,带着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狠狠地撞入了这仓促拼凑、脆弱如纸的防线!
许铁山手中的精钢马刀划出一道冰冷、简洁、致命的弧光!
一个满脸惊恐、刚刚举起弯刀格挡的伪朝骑兵,只觉手中一轻,弯刀竟被齐柄斩断!
冰冷的刀锋毫不停滞,精准地劈开了他脆弱的皮甲护颈,削飞了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冲天而起,在刺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彩虹。
许铁山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战马已载着他冲向下一个目标。
他身后的特战骑兵,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在高效运转。
三人一组,互为犄角。
一人负责冲刺劈砍,一人用快弩精准点射近处威胁最大的目标(尤其是那些试图举弓的敌人),第三人则负责策应和补刀。
他们的动作迅捷、狠辣、配合无间,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千锤百炼的轨迹,每一次弩箭激发都伴随着一声闷哼或惨叫。
伪朝骑兵仓促应战,无论是个人武艺、精良的装备、严酷的训练,还是此刻早已崩溃的战斗意志,都远逊于这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百战精锐。
噗嗤!咔嚓!砰!噗通!
兵刃切开皮甲血肉的闷响,骨骼被沉重马刀或马蹄踏碎的脆响,人体沉重栽倒的撞击声,失去主人后战马惊恐的嘶鸣声…… 各种残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这灼热的午后,奏响了一曲名为“死亡”的交响乐。
残肢断臂在烟尘中飞溅,濒死的哀嚎在混乱中迅速湮灭。仅仅一个呼吸间的冲锋接触,剩余的四百伪朝骑兵组成的所谓“防线”,就如同朽木遭遇巨斧,被彻底地、毫无悬念地凿穿、粉碎!
伪朝士兵的勇气和纪律彻底崩溃了。
“挡不住!魔鬼!他们是魔鬼!”
“快跑啊!逃命!”
不知是谁带头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幸存的伪朝骑兵再也顾不上任何军令、粮草、甚至身边的同袍,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们纷纷惊恐万状地调转马头,或者干脆跳下马背,像无头苍蝇般,哭爹喊娘地向后方、向两侧的山林深处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溃败,如同瘟疫般蔓延。
许铁山猛地一勒马缰,胯下神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稳稳停住。
他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鬼哭狼嚎的营地。
核心区域,已成真空,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只有零星的伤兵在血泊中挣扎呻吟,以及躲在车底瑟瑟发抖的平民。
他严格遵循着出发前王玉坤将军的严令——摧毁粮草是第一目标,杀伤敌军有生力量次之,而保存这支宝贵精锐的实力,是铁律中的铁律!
“目标达成!点火!快!”许铁山的声音依旧沉稳,在混乱的背景下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达命令。
“得令!”十几名早已分工明确、靠近粮车区域的特战骑兵闻声迅速翻身下马。
他们动作麻利地从怀中掏出引火之物——那是浸透了猛火油、用蜡密封保存的布团,以及特制的、能在狂风中点燃的火折子。
嗤啦!
火折子擦亮,幽蓝的火苗迅速舔上浸油的布团,随即被奋力掷向一辆辆堆积如山的粮车!
轰!呼——!
干燥的粮袋、草料、木制的车辕和车轮,瞬间成为了火焰最完美的温床!
火苗甫一接触,便如同饥饿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疯狂地向上窜起、蔓延!
浓密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黑烟滚滚升腾,直冲云霄,在原本湛蓝纯净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道狰狞丑陋的巨大伤疤!
空气中,谷物和木材燃烧的焦糊气味、人血和马血的浓重腥甜、以及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战争气息。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特战队员涂满泥灰的脸,也映照着奔逃士兵惊恐的背影和民夫绝望的眼神。
“撤!”眼见火光已成燎原之势,目标完美达成,许铁山毫不迟疑,果断下令。
黑色的洪流立刻调转马头。
就在队伍即将脱离混乱核心区域时,异变陡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