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残阳里的孤忠背影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金军押解着徽钦二帝及三千宗室北去,汴京(今河南开封)的朱雀大街上,百姓跪伏于地,哭声震天。《靖康稗史笺证》载:“都人引领望仙衣,仙衣何日重来归?”这座曾被称为“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都城,此刻沦为“瓦砾满目,荆棘成林”的废墟。然而,就在这片焦土之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正拄着拐杖,在残破的城墙上步履蹒跚——他便是时年68岁的宗泽。这位曾历任地方能吏、边疆守将的南宋名臣,将在生命的最后十个月里,以“保汴京、复中原”为志,上演一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抗争。
宗泽之死,是南宋初年最具悲剧色彩的历史片段之一。他以古稀之年力挽狂澜,筑城练兵、联军抗敌,却因朝廷主和派的掣肘、战略资源的匮乏,最终抱憾而终。其“过河!过河!过河!”的临终三呼,不仅是个人壮志未酬的呐喊,更折射出一个时代“主战派”与“苟安派”的深刻矛盾。本文将结合《宋史》《续资治通鉴》《三朝北盟会编》等史料,还原宗泽卫京的全过程,分析其战略得失,并探讨其历史意义。
一、时代之殇:靖康之变与汴京的存亡危机
(1)北宋覆灭的必然:从“四夷宾服”到“山河破碎”
北宋的衰亡,早有伏笔。自真宗“澶渊之盟”后,朝廷沉溺于“岁币换和平”的虚假繁荣,军事建设废弛。《宋史·兵志》载:“将不知兵,兵不知战,法令废弛,教阅灭息。”至徽宗朝,这种积弊已积重难返。徽宗本人“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宋史·徽宗纪》),重用蔡京、童贯等“六贼”,推行“花石纲”等苛政,导致“东南民力殚竭,西北边备空虚”。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太宗以“宋纳张觉”为由,分东西两路南侵。东路军由完颜宗望统领,直逼汴京;西路军由完颜宗翰统领,围攻太原。此时的汴京,虽有李纲等主战派力主抵抗,却因钦宗优柔寡断,错失战机。同年十月,金军西路军攻破太原,东路军乘势渡过黄河,形成对汴京的合围。
(2)汴京的战略地位:“天下之根本”
汴京的存亡,关乎南宋政权的合法性。《宋史·地理志》称其“当天下之要,总舟车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荆湖之运漕”。作为北宋的政治中心,汴京不仅是经济重心(占全国赋税的1\/3),更是“正统”的象征——若汴京失守,南宋将沦为“偏安政权”,失去收复中原的法理依据。
金人对此亦有清醒认知。宗望在围城时曾对宋使说:“汝等若献三镇(太原、中山、河间),可保汴京;否则,玉石俱焚。”(《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可见,汴京不仅是军事要地,更是金人“以战迫和”的筹码。
(3)危局中的权力真空:二帝被掳与南宋初立
靖康二年正月,汴京外城被攻破。钦宗亲自到金营议和,却被扣押。二月,金人废黜徽钦二帝,改立张邦昌为“伪楚皇帝”,北宋正式灭亡。此时,康王赵构(宋高宗)正在河北相州(今安阳)组建“河北兵马大元帅府”,成为南宋政权的雏形。
然而,新朝的建立并未带来希望。赵构深知金人“必欲灭宋”,为保存实力,他选择南逃至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并于五月初一即位,改元建炎。这种“弃中原、守江南”的战略,从一开始便暴露了南宋朝廷的苟安倾向。正如李纲在《论天下强弱之势》中所言:“天下之患,不在金人,而在朝廷之内。”
二、老将崛起:从磁州到汴京的抗金实践
(1)宗泽的早年底色:“刚正敢言,体恤民情”
宗泽(1060—1128),字汝霖,婺州义乌人。元佑六年(1091年)进士及第后,历任衢州龙游县令、莱州胶水县令等职。史载其“性刚直,有大节,莅官以清白闻,莅民以惠爱称”(《宋史·宗泽传》)。在龙游任上,他“宽赋役,止横敛”,百姓称“宗公活我”;在胶水任上,他“修学校,抚流亡”,将“荒邑”变为“乐土”。
绍圣二年(1095年),宗泽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被贬,此后辗转地方二十余年。这段经历使他深刻体会到“民生之艰”,也形成了“务实为民”的政治理念。《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评价其:“居官二十年,所至有惠政,民皆画像祠之。”
(2)磁州、相州的抗金实践:“老将初露锋芒”
靖康元年正月,金军首次围攻汴京时,57岁的宗泽正任磁州知州。面对朝廷“弃磁州以避敌锋”的指令,他拍案而起:“食禄而避难,不可也!”(《三朝北盟会编》)遂率领军民加固城墙、招募义勇,用土炮、滚木击退金军三次进攻。磁州之守,不仅保住了太行山以东的抗金门户,更树立了“官民同心抗敌”的典范。
同年十月,宗泽转任相州知州。此时,河北义军领袖王彦(号“八字军”)因战败退守太行山,宗泽派人联络,以“共赴国难”相邀。王彦率万余人下山,与宗泽合兵一处。宗泽为其整编部队,制定军规,将这支“散兵游勇”打造成纪律严明的抗金劲旅。《续资治通鉴》载:“泽招集义军,益以八字军,得众十余万,威名大震。”
(3)临危受命守汴京:“受任于败军之际”
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赵构即位后,金军再次南下,目标直指汴京。此时的汴京,因两次被围已“城壁摧圮者十之七八,闾里丘墟者十之六七”(《靖康稗史笺证》)。朝廷急需一位能稳定中原的将领,宗泽以“老病之躯”临危受命,出任东京留守、知开封府。
赴任前,友人劝其“东南形胜,公老矣,何苦北行?”宗泽答:“君父有急,何忍自全?”(《宋史·宗泽传》)抵达汴京后,他立即投入工作:清理街道、安抚百姓、收编散兵,甚至在城门口亲自检查粮车,防止官员克扣。《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泽至京,市不易肆,民安堵如故。”
三、卫京之策:筑城、练兵与复国之谋
(1)军事部署:固本强基,构建防御体系
宗泽深知“无险可守,何以御敌”,因此将“筑城”作为首要任务。他组织民夫修复城墙,将原有十二座城门中的七座改为“瓮城”(外城套内城),增设敌楼、箭楼;挖掘护城河至宽五丈、深丈余,引汴河水灌入,形成“水陆并防”的屏障;沿城墙每隔百步设置“万人敌”(一种大型抛石机),可同时向城下倾泻巨石。《宋史》称其“缮城壁,峻隍池,治器械,储糗粮,为不可攻之势”。
除正规军外,宗泽积极联络河北、河东的民间抗金力量。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统计,其麾下先后吸纳了王彦“八字军”、杨进“没角牛”、丁进“红巾军”等十余支义军,总兵力达十余万。为协调各方,他设立“忠义巡社”,统一调度指挥,形成“官军为主力、义军为策应”的抗金体系。
(2)政治号召:抚民安业,凝聚抗金共识
宗泽明白“民为邦本”,因此在汴京推行一系列惠民政策:废除“花石纲”遗留的苛捐杂税,减轻农民负担;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每月救济人数达数万;严惩趁乱抢劫的士兵与盗匪,规定“敢有扰民者,斩!”(《续资治通鉴》)这些举措迅速赢得百姓支持,“老幼扶携,负粮担水以助军”(《三朝北盟会编》)。
在统战方面,宗泽采取“分化瓦解”策略。他多次致信金军中的汉将,晓以“唇亡齿寒”之理;对反正的金将,给予官职与尊重。例如,金将耶律余睹因不满金人暴行,派人联络宗泽,宗泽不仅热情接待,还赠予金银,鼓励其“弃暗投明”。尽管策反未果,但此举极大动摇了金军的士气。
(3)战略规划:三路北伐,收复中原
经过数月经营,汴京的防御体系已基本稳固。建炎元年冬,宗泽正式提出“三路北伐”计划:
- 东路:联合河北义军攻取澶州(今河南濮阳),切断金军南下通道;
- 中路:由汴京直出滑州(今河南滑县),收复东都洛阳;
- 西路:协同陕西宋军进取潼关,威胁金军后方。
这一计划得到李纲等主战派支持,却因高宗与黄潜善等人的反对而搁浅。黄潜善在给高宗的密信中说:“泽之北伐,名为收复,实欲擅权。”(《宋史纪事本末》)宗泽在《上乞毋割地与金人疏》中痛陈:“若弃中原,是弃祖宗社稷也!臣虽老,愿以死守之!”
四、阻力重重:主和派的绞杀与朝廷的苟安
(1)朝廷内斗:黄潜善、汪伯彦的“诛心之策”
宋高宗赵构的苟安倾向,是宗泽抗金的最大障碍。赵构既畏惧金军兵锋,又担心徽钦二帝回归威胁自身皇位,因此竭力避免与金正面冲突。黄潜善、汪伯彦作为其心腹,更是将主战派视为“眼中钉”。
据《宋史纪事本末》记载,宗泽多次上书请求高宗还京主持大局,均被黄潜善扣留;甚至散布谣言称“宗泽欲效法董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政治构陷使得宗泽的北伐计划彻底失去朝廷支持。更恶劣的是,黄潜善暗中克扣军饷,导致“士卒饥寒,怨声载道”(《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2)后勤困局:粮草与兵力的双重短缺
尽管汴京地处中原粮仓,但在战争状态下,漕运系统已遭破坏。史载:“京东、西漕运断绝,京师乏食,军民嗷嗷。”(《续资治通鉴》)宗泽虽组织民夫修复运河,但因金军封锁,粮食运输效率极低。
此外,南宋朝廷为保存实力,刻意限制向中原调兵。例如,名将岳飞当时仅率少量部队驻守河北,无法与汴京形成呼应。宗泽在奏疏中叹道:“兵不足恃,食不足给,而欲图恢复,难矣!”(《宋史·宗泽传》)
(3)战略分歧:主战与主和的尖锐对立
朝堂之上,主和派主张“划江而治”,认为“中原已失,不可复得”;宗泽则坚持“收复失地,迎还二圣”。两种路线的斗争贯穿始终。建炎二年春,高宗南逃扬州,彻底放弃汴京。这种战略妥协不仅使宗泽的部署化为泡影,更为金军的二次南侵敞开了大门。
五、抱憾终天:遗表泣血与卫京梦碎
(1)忧愤成疾:英雄迟暮的悲怆
建炎二年七月,积劳成疾的宗泽病倒在汴京留守司衙署。据《宋史·宗泽传》记载,他“疽发于背,卧不能起”,但仍强撑病体批阅公文。每闻前线战报,他便拊掌叹息:“过河!过河!过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这三句遗言,浓缩了他毕生的悲愤与无奈。
(2)遗表泣血:未竟的家国之愿
弥留之际,宗泽写下最后一道奏疏——《乞回銮疏》。文中恳请高宗“早还京师,以安天下”;并叮嘱部将杜充:“汝能承吾志,当与公俱生;不然,汝且死矣!”(《三朝北盟会编》)这份遗表既是政治遗嘱,更是一个爱国者对国家的最后托付。
(3)卫京梦碎:汴京的再次失守
宗泽死后仅八月,继任者杜充便拆毁防御工事,解散义军,导致汴京防御体系彻底崩溃。建炎三年二月,金军再次南侵,如入无人之境般攻陷汴京。《靖康稗史笺证》记载:“金人入城,纵兵焚掠,汴民死者什九。”至此,中原大地完全沦入敌手。
六、历史回响:孤忠精神的永恒价值
(1)宗泽的历史地位:“南宋抗金第一人”
作为南宋抗金第一人,宗泽的贡献不可磨灭:他在危局中保全汴京十个月,为南宋政权赢得喘息之机;他的军事部署与政治统战实践,为岳飞、韩世忠等后继者提供了宝贵经验;他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更成为后世反抗外侮的精神丰碑。清代史学家赵翼评价:“宗泽以一书生老将,撑拄乾坤于将坠之时,其志可哀,其功可悯。”
(2)时代的悲剧性反思:主和误国的代价
宗泽之败,本质上是南宋政权妥协政策的必然结果。其悲剧警示后人:当权者的短视与怯懦,足以葬送忠臣良将的一切努力。《宋史》直言:“泽之志未遂,而宋事已不可为矣!”这种“主和误国”的历史教训,在今天仍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3)精神的传承: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赤诚
今日回望宗泽的一生,我们仍能感受到那份“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赤诚。从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到左权“名将以身殉国家”,中华民族的脊梁从未弯曲。宗泽的故事,早已超越历史本身,成为激励后人坚守信念、勇担使命的精神符号。
七、汴京月冷,孤忠长存
汴京的城墙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但宗泽的身影却永远定格在中华民族的记忆深处。他那未完成的“过河”遗愿,化作千年不灭的火种,照亮后人前行的道路。当我们站在今天的时空回望,或许更能体会:真正的英雄从不是胜利者,而是那些在绝境中依然坚守信念、不惧牺牲的孤勇者。
汴京月冷,孤忠长存。宗泽的名字,已与“爱国”“抗争”紧密相连,成为中华民族精神谱系中不可磨灭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