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1126年)冬,黄河冰封如铁。金军东路军统帅完颜宗望的10万大军已在汴京城下扎营七日,旌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攻城器械的撞击声震得城砖簌簌下落。此时,汴京外城的通津门上,一位身着素色儒服、腰间悬着佩剑的官员正拄着长戟,对着城下如蚁附的金兵厉声喝问:“尔等可知,汴京非燕云十六州!此城一破,中原再无屏障!”
此人便是时任亲征行营使的李纲。这场由他主导的汴京保卫战,虽未能力挽狂澜扭转北宋覆亡的命运,却在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历史长卷中,写下了最悲壮的一页。它不仅展现了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担当,更折射出一个积弊已久的王朝在生死存亡之际的挣扎与困局。
一、山雨欲来:北宋末年的危局与抗金先声
(一)金的崛起与北宋的积弊:宿命的对撞
北宋的灭亡,从来不是偶然的“靖康之变”,而是一场持续百年的“慢性死亡”。自真宗朝“澶渊之盟”后,宋廷沉溺于“四夷宾服,海内晏然”的假象,军事建设陷入停滞。仁宗朝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试图整顿武备,却因触怒既得利益集团而夭折;神宗朝王安石变法虽试图强兵富国,却因新旧党争沦为“聚敛之术”,军队战斗力不升反降。《宋史·兵志》直言:“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这种“将不知兵,兵不知战”的畸形体制,使北宋军队沦为“纸糊的灯笼”。
与北宋的腐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真族的崛起。这个生活在东北白山黑水间的渔猎民族,在完颜阿骨打的领导下,仅用十余年便灭辽自立(1115年)。金军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战术灵活迅猛,“来如天坠,去如电逝”(《三朝北盟会编》)。灭辽后,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敏锐地将矛头指向北宋——这个“君臣耽于宴乐,武备废弛”的庞然大物,成了他们下一个目标。
(二)朝堂分裂:主和派与主战派的角力
面对金军的威胁,北宋朝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徽钦二帝昏聩无能,宠信蔡京、童贯等“六贼”,导致“公道湮塞,贤才不进”(《宋史·钦宗纪》)。当金军第一次南侵(1125年冬)时,太宰李邦彦竟对钦宗说:“都城破,不过割地赔款;若战,则玉石俱焚。”(《靖康要录》)这种“弃地求和”的主张,得到了多数文官的支持——他们宁愿牺牲国土,也不愿承担“激怒金人”的风险。
但总有一批人不愿坐以待毙。时任太常少卿的李纲,早在金军南下前便上《御戎五策》,提出“修军政、选将帅、募义兵、备粮草、安民心”的抗金纲领。他尖锐指出:“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宋史·李纲传》)这种强硬态度,触怒了主和派。1125年12月,金军兵临汴京城下时,李纲正以“尚书右丞”的身份主持防务,却因主和派弹劾其“专主战议,丧师费财”,被钦宗贬为“河东、河北宣抚使”——实则夺去兵权,逐出京城。
(三)汴京民众的抗争基础:民心的力量
尽管朝廷腐败,汴京百姓却展现出了惊人的抗争意志。金军南侵的消息传来后,城内“士绅捐金帛,百姓输粮草”,甚至有“市井之徒,皆自备器械,愿为义兵”(《东京梦华录·补遗》)。太学生陈东等数百人伏阙上书,痛斥主和派“误国”,要求“罢黜李邦彦,起用李纲”。这种“民意可用”的局面,为后来的保卫战埋下了关键的伏笔。正如李纲后来在奏疏中所言:“汴京之守,非独朝廷之力,实乃万民之心。”(《李纲全集·奏议》)
二、临危受命:李纲的“救火队长”之路
(一)从罪臣到统帅的逆转:钦宗的“最后一搏”
金军围城的第七日,汴京城内已是“米价腾贵,米升三千,麦升二千”(《靖康要录》),百姓开始易子而食。此时,主和派仍试图说服钦宗“弃城西狩”,逃往襄阳。李纲得知后,连夜写就《上钦宗皇帝论御寇札子》,冒死闯宫:“陛下不以臣庸懦,傥使治兵,愿以死报!今城守不固,万一有变,陛下将安所归?”(《宋史·李纲传》)他更以“陛下为天子,岂可弃万民于不顾”相激,终于打动了钦宗。
然而,主和派并未善罢甘休。他们暗中指使禁军将领姚平仲,在李纲尚未完全部署防务时,擅自率“西军”(陕西边军)夜袭金营,结果大败而归。主和派趁机弹劾李纲“调度无方,致损国威”,甚至要求将其处斩。钦宗迫于压力,将李纲贬为“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并派使者前往金营求和。
但金人根本不买账。完颜宗望明确表示:“若要退兵,须以黄河为界,割让三镇(太原、中山、河间),并献金帛千万。”(《续资治通鉴长编》)更关键的是,种师道、姚平仲等将领联名上书,称“李纲虽贬,然汴京军民皆呼‘李相公留’,若去李纲,城必不守”。钦宗这才意识到:李纲已成为稳定人心的最后支柱。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钦宗下旨召回李纲,任命其为“亲征行营使”,全权主持汴京防务,并赐予“便宜行事”之权——这意味着李纲可以绕过朝廷,直接调兵遣将、征发物资。此时的李纲,已从“罪臣”变成了“救火队长”,他的肩上,扛起了整个王朝的最后希望。
(二)72天整军备战:以血肉筑防线
李纲受命后,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备战工作。他的策略可以概括为三点:固守城池、动员军民、威慑金军。
首先是军事部署。汴京城周长50里,共有13座城门。李纲将全城划分为13个防区,每个防区由一名将领统领,明确责任:“诸将各守其门,敢有弃城者,族诛!”他下令拆除城内外的民居、寺庙,将砖石木材用于加固城墙;疏通护城河,引汴河水灌入,使护城河宽达50丈、深3丈;又命工匠赶制“万人敌”火炮(一种大型抛石机),安置在城头,“每门置炮十数座,飞石可击至半里外”(《东京梦华录·补遗》)。
其次是军民动员。李纲深知,仅靠2万禁军难以守城,必须发动群众。他下令“募厢军、弓手、保甲民兵”,规定“凡年满15岁、未满60岁者,皆可投军,官给粮饷”;组织妇女儿童运送物资,“老弱妇女皆自励,争为效死”(《靖康要录》);商人则被要求“捐粮赈军,违者没其财”。短短十日内,汴京守军从2万增至20万,形成了“全民皆兵”的局面。
最后是战略威慑。李纲派精锐骑兵“夜袭金营”,焚烧其粮草辎重;又命人在城头竖起“四方勤王军已至”的旗帜,散布假消息动摇金军士气。更绝的是,他命工匠制作大量“火牛”——在牛尾绑浸油的棉絮,点燃后驱牛冲向金营。这种“火牛阵”虽未造成大规模杀伤,却成功制造了“宋军援兵已至”的假象,迫使完颜宗望推迟了攻城时间。
三、血战汴京:李纲的“生死坚守”
(一)第一次围城(1125年12月—1126年1月):以弱胜强的奇迹
靖康元年正月八日,完颜宗望终于下达了攻城命令。金军兵分两路:一路攻南薰门,一路攻通津门,企图以“钳形攻势”突破防线。
通津门的战斗最为惨烈。金军架起云梯,推着“洞子”(攻城车)向城墙逼近。李纲亲自登城督战,“每巡城,必身先士卒,衣甲上积满箭簇”(《宋史·李纲传》)。他命守军“以长钩钩梯,投火焚之”,金兵被烧得焦头烂额,坠梯而亡者不计其数。更令金军胆寒的是,城头的宋军“以床子弩(大型弩箭)射杀其将”,一名金军偏将被当场贯穿,挂在城墙上示众。
与此同时,种师道率领的西军20万已抵达汴京城外。这支曾与西夏交战数十年的“西北劲旅”,装备精良、纪律严明。李纲与种师道商议后,决定“内外夹击”:宋军从城内出击,西军从城外牵制。正月初八夜,宋军开西门,西军攻金营,金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完颜宗望见势不妙,只得下令撤退。
这是北宋末年最辉煌的一场胜利。汴京保卫战的第一次围城,以宋军的全面胜利告终。金军撤退时,李纲亲自到城门口送别,百姓“焚香拜谢,哭声震野”。
(二)钦宗动摇:主和派的反扑与李纲的“死谏”
然而,胜利的喜悦还未消散,北宋朝廷的内部矛盾便爆发了。主和派认为“金军已退,不必再战”,李邦彦甚至对钦宗说:“李纲擅杀金使,激怒金人,若其复来,必遭报复!”(《靖康要录》)更阴险的是,他们暗中派人散布谣言:“李纲筑城募兵,名为抗金,实欲谋反。”
钦宗本就优柔寡断,听信谗言后,竟密令李纲“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将种师道调离汴京,改任“河北、河东宣抚使”——实则剥夺其兵权。李纲得知后,悲愤交加,连夜写就《乞罢李纲札子》(表面上是请求辞职,实则是“死谏”):“臣若贪生畏死,岂敢复言?但恐陛下弃城而去,中原陆沉,悔之晚矣!”(《李纲全集·奏议》)他更率领军民数千人,“伏阙上书,号泣请留”,要求钦宗收回成命。
最终,钦宗迫于压力,收回了调令。但经此一事,北宋朝廷的“主和”基调已定——他们不再信任李纲,更不敢全力抗金。
(三)第二次围城(1126年8月—11月):力竭与遗憾
靖康元年八月,金军果然卷土重来。这一次,完颜宗望与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合兵一处,总兵力达15万,兵分东西两路,直扑汴京。
此时的北宋,早已不是两个月前的样子。种师道被解职后,西军群龙无首;朝廷猜忌加剧,勤王军被“分而治之”;城内的粮食、箭矢已消耗殆尽,士兵们只能“削木为矛,煮铠甲为食”(《靖康要录》)。
李纲“昼夜不解甲”,亲自指挥巷战。他在《靖康传信录》中写道:“余登城四望,但见金鼓喧天,烟火蔽日。将士皆面带菜色,然目中犹有火光。”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陈桥门。金军架起云梯,宋军用“滚木礌石”砸下,却因体力不支,无法及时补充。李纲拔出佩剑,亲自砍杀爬上城墙的金兵,“身被数创,犹持剑呼杀”。最终,陈桥门失守。
十月,汴京外城被攻破。李纲退守内城,仍在组织抵抗。但此时,钦宗已彻底绝望。他秘密派遣使者前往金营,表示“愿尊金帝为伯父,割三镇,献金帛”。完颜宗翰、完颜宗望见宋廷如此怯懦,便以“汴京残破,无险可守”为由,同意“和平”占领。
闰十一月,金军进入汴京,俘虏徽钦二帝,史称“靖康之变”。李纲虽率残部进行了最后的巷战,但终因寡不敌众,被迫突围。
四、功过是非:历史长河中的“抗金英雄”
(一)未能逆转的败局:体制之弊与时代之殇
汴京保卫战的失败,真的只是李纲个人的“力有不逮”吗?答案是否定的。北宋灭亡的根源,在于其积弊已久的体制:
其一,军事制度的僵化。“重文抑武”的国策,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冗兵冗官的浪费,使“养兵百万,不战自溃”(《续资治通鉴长编》)。李纲虽努力整顿,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这种“百年之积弱”。
其二,朝廷的内斗。主和派与主战派的党争,贯穿了整个北宋末年。李纲的每一次抗争,都要面对来自朝廷的掣肘;他的每一个决策,都要经过主和派的阻挠。正如朱熹所言:“靖康之祸,非金人之强,乃宋人之弱也。”(《朱子语类》)
其三,皇帝的昏庸。钦宗虽有“抗金”之名,却无“抗金”之实。他既不敢信任李纲,又不敢得罪主和派;既想“保国”,又不愿“牺牲”。这种矛盾的心态,最终导致了“战也不决,和也不决”的悲剧。
(二)青史留名:士大夫的精神丰碑
尽管汴京保卫战以失败告终,李纲的历史地位却不可动摇。
后世评价中,最中肯的当属王夫之。他在《读通鉴论》中说:“李纲之于靖康,犹文天祥之于祥兴。文山(文天祥)之死,志也;李伯纪(李纲字)之守,节也。志节之士,虽败犹荣。”朱熹则赞其“忠义之气,凛然不可犯”(《朱熹集》)。
民间对李纲的记忆更为鲜活。汴京百姓称其为“护城神”,民间话本《李纲抗金传》流传数百年,其中唱道:“李相公,真丈夫,提剑守城不顾躯。金兵十万压城下,犹自登陴骂贼奴!”(《李纲抗金传·卷三》)这种“舍身为民”的精神,早已超越了胜负,成为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精神图腾。
五、舍身守土,浩气长存
汴京保卫战的硝烟早已散尽,但李纲的身影却永远定格在历史的天空。他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却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他没有扭转乾坤的权术,却有“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担当。正如他在《病牛》一诗中所写:“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种“舍身为民”的情怀,正是中华文明最坚韧的精神基因。
历史不会忘记,当金军的铁蹄踏破黄河时,有一个文人,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城墙;当朝廷的权奸忙着求和时,有一个官员,用生命诠释了“士不可不弘毅”的真谛。李纲或许不是完美的英雄,但他用热血与赤诚告诉我们:在民族危亡之际,总有人愿意站出来,成为那道照亮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