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渐褪,被遮蔽了大半日的太阳,终于在黄昏时分挣扎着现出了一点轮廓,欲落不落地悬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吝啬地撒下最后几缕带着暖意的余晖。
司令办公室外,站得笔直的警务员被斜斜穿透窗格,铺陈在走廊上的夕阳光晕笼罩着,只觉周身暖洋洋的,心里也难得升起了一丝的倦怠,趁着无人注意,不动声色地松了松紧绷了一整天,有些发僵的脊背,却又立刻重新挺直。
办公室内,沉重的西洋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与墙上军事地图的沙沙作响交织在一起。
而林司令与沈靖远两人间这场无人知晓的交谈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所以这件事我只放心交给你去做。”
林司令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红木桌,踱步到桌子对面的沈靖远身边,神情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靖远已从方才愕然的情绪中缓了过来,见林司令走到自己面前,也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利落地朝他行了个军礼,而后才郑重地开口道。
“什么时候出发?”
林司令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沈靖远望向窗外,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色,将他深邃冷峻的眉眼衬得柔和了几分。
“下个月惜惜生辰宴,届时沪上军政商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各方盯着司令府军区的眼睛会少很多。”说着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沈靖远,“那就是你动身的最佳时机。”
听见“惜惜”两字,沈靖远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下颌那处被林惜迎头撞上时的痛感,似乎又被这名字勾了出来, 忽然清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将下颌往内收了收,随即垂眼,低声应答,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是。明白了。”
见沈靖远应下,林司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将按在沈靖远肩膀上的手收回,鼻尖却蓦地飘来一阵甜香,如兰似桂,甜的有些发腻。
林司令微微一怔,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指尖却传来一阵细腻的触感。
他有些讶异地收回手,凑到眼前细看。昏黄的夕照下,只见他粗糙的指腹上沾了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粉末,而那浓郁的甜香也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他捻了捻指尖,那粉末便无声地滑落些许,他下意识将目光扫向沈靖远的右肩他刚才拍过的地方,果然见到深色的军呢料子上,有一片区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浅一点,像是被什么细粉扑过,又没拂干净。
“这是……?”
林司令挑了挑眉,指尖还残留着那滑腻的触感,目光里带着探寻,看向了沈靖远肩上那处不合时宜的浅痕。
沈靖远闻言,面色微微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脑中飞快闪过林惜咬牙切齿的脸,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淡淡的烦躁。
不过虽说有些厌烦林惜无理取闹,打砸东西的行为,但以他的性格,到底还是做不出在林司令面前告他女儿状的事。
他只能伸手,用力在右肩布料上掸了几下,声音含糊道:“取文件的路上……不小心沾上的。”
“不小心弄上的?”
将沾着粉末的手指又放到鼻前嗅了嗅,林司令终于反应过来这香的有些腻人的粉末到底是是什么了,这不就是姑娘太太们都爱用的那什么劳什子香粉吗?
每次瞧见林太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如同扑雪般往脸上,脖子上扑洒这玩意儿时,他都得屏着呼吸,迅速找个借口离开,生怕被那弥漫的“香雾”呛得打喷嚏,然后换来林太太的一记白眼。
因着沈靖远先前的吩咐,林公馆的仆人不敢打电话来司令部办公室打扰,因此他还不知道林惜今早又闹了一场,自然也就不清楚她对着沈靖远又撞又咬这回事。
林司令粗糙的手指在沈靖远肩头又掸了两下,看着那浅色的香粉痕迹,忽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按理说沈靖远年轻有为,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一直不急着成家,也从来不往百乐门夜总会这些风月场所跑。
可如今却一反常态地沾了大半个胳膊的香粉,且言语间还遮遮掩掩,含糊其词,林司令在心里思忖了半晌,忽然就茅塞顿开一般,露出个了然的笑来。
“终于开窍了,是好事,好事。”
林司令的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连带着那张常年严肃的脸都柔和了几分,他伸手替沈靖远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动作带上了几分长辈的慈爱。
好事?看见林司令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和蔼到近乎慈祥的笑容,沈靖远身子微微一僵,有些不适应地挪开了目光。
虽然一时没明白林司令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见他没追问下去,沈靖远也只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和林惜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真动起手来,夸他懂事,因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在多说什么。
可他不知道,他这副略显局促的模样落在林司令眼里,却成了年轻人脸皮薄,被看穿心思后害羞得说不出话。
因此林司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带着拍在沈靖远肩上的手都多了几分欣慰的力道。
其实也不怪林司令想歪,更想不到这些香粉会与自家女儿有关。
因为一来他是个常年在军营里混的粗汉子,连自家太太剪了头发,换了新衣裳都不一定注意得到,就更遑论弄清楚自家那买起衣裳胭脂来,一天换一样,月月不重样的女儿,到底有多少盒不同气味的香粉了。
二来沈靖远与林惜两人都大了,性格比之以往也都沉稳了许多,虽然平日里还是互相看不顺眼,但一个在总待在军营,一个满沪市地乱逛,难得见上一面,因此他自然想不到两人好不容易碰上一回,就又掐又打的,闹得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