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安一步踏出明伦堂,来到堆积如山的药材前。
目光扫过那堆积的甘草、绿豆、金银花……倏然,他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药鼎。
“大人,您这是……”旁边的掌卷官看得一愣。
李辰安并未理会。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骤然亮起一点凝练到极致、宛如实质的纯白毫光!那光芒至精至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生机与净化之力!
嗤!
药鼎口处竟氤氲起一片迷蒙的白色光雾,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吸力从中爆发!
呼——!
堆积如山的药材——甘草、绿豆、金银花、防风、贯众……甚至包括后来补充的黄连、栀子等——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攫取,化作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涌入!药鼎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正贪婪地吞噬着海量的药材!
“天…天呐!”
“神…神仙手段!”
周围的杂役、兵丁、还有那些尚能站立的举子,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医术”的认知范畴!
不过短短十几息,堆积如山的药材竟被那药鼎吞噬一空!
李辰安,凌空对着那十几口盛满井水的大桶和铁锅遥遥一点!
“引!”
一声轻喝。
药鼎光雾骤然旋转,如同开启了一道无形的闸门。
一股股粘稠如琥珀、色泽或金黄、或碧绿、或赤红、或玄黑,散发着浓郁药香与澎湃生机的药液洪流,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精准地分射向每一口大桶、每一只铁锅!
哗啦啦!
药液注入冷水之中,并未立刻融合,反而如同活物般在清水中蜿蜒流转,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和更加浓烈百倍的药香!整个明伦堂前的空地,瞬间被这浓郁到化不开的药气笼罩,吸入一口,都令人精神一振,胸中烦恶顿消!
“添柴!武火!三沸!”李辰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将震惊中的众人拉回现实。
杂役们如梦初醒,慌忙将大捆的干柴塞入灶膛。
火焰轰然升腾,猛烈地舔舐着锅底。
桶中、锅中的药液混合着井水,在武火的催逼下,迅速升温,翻滚起巨大的气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水汽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奇异的药雾云盖。
李辰安立于药雾之中,素白袍袖无风自动。
他星眸沉静,神识如同最精密的刻漏,精准地计算着时间。
当第三轮巨大的气泡在每一口锅、每一个桶中轰然炸开,药液剧烈翻腾到顶点时——
“撤去明火!留炭,文火!半柱香!”命令再次精准下达。
灶膛内燃烧的木柴被迅速撤出,只留下通红的炭火,维持着温和的热力。翻腾的药液渐渐平息,在文火的熬煮下,各种药性开始更深层次地交融、沉淀、升华。那浓郁的药香也由最初的猛烈霸道,渐渐转为一种醇厚、圆融、沁人心脾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
半柱香将尽。
李辰安目光扫过旁边几口早已备好的、盛满刚从井中打上来的冰冷井水的大缸。
“倾药入水!速搅!”
杂役们立刻行动。两人一组,抬起滚烫的药锅、药桶,将里面熬煮得恰到好处的药液,哗啦啦地倾倒入冰冷的井水缸中!
滋啦——!
滚烫的药液与冰冷的井水相遇,发出剧烈的声响,腾起大片白茫茫的蒸汽。杂役们早已备好长柄木棍,奋力在缸中搅动,让药液与冷水充分混合、降温。
很快,十几口大缸内,盛满了温度适宜、呈现深琥珀色的解毒汤药。
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水汽,弥漫在整个贡院上空,形成一片奇异的“药云”,竟将之前笼罩的死亡阴霾都驱散了几分。
“所有人协助兵丁杂役!”李辰安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取碗!分药!先救症状最重、倒地昏迷者!灌服!快!”
“是!”
“遵命!”
“快!快救人!”
幸存下来的举子们,目睹了这近乎神迹的“药鼎纳药”、“虚空引液”的手段,早已将李辰安视若神明。
此刻听到命令,胸中悲愤化为力量,恐惧被希望取代。
他们红着眼眶,嘶哑着应和,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主动冲上前,与兵丁杂役一起,拿起碗瓢,冲入那一片狼藉的号舍和甬道。
“兄弟!撑住!药来了!”
“快!撬开他的嘴!”
“灌下去!小心别呛着!”
“这边!这边还有一个!”
混乱的场面,在李辰安绝对的掌控力和这神乎其技的解毒手段下,迅速由失控的崩溃,转向一种悲壮而有序的救援。一碗碗温热的琥珀色药汤,被小心翼翼地灌入那些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身体抽搐的举子口中。
药力化开,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
奇迹,在绝望中悄然萌发。
最先被灌下药汤的几个症状最重的举子,身体剧烈的抽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灰败的脸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急促而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
最明显的是,他们瞳孔深处那几缕象征着离魂散毒力的灰绿色丝线,如同冰雪遇到烈阳,迅速地淡化、消融!
“有效!真的有效!”一个正给同伴灌药的年轻举子,看着对方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逐渐舒展,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都变了调。
“活了!我兄弟有气了!”另一个汉子抱着刚刚灌下药、呼吸明显顺畅起来的同伴,嚎啕大哭。
“神医!李大人是活神仙啊!”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带着哭腔高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燎原的星火。
“活神仙!”
“李青天!”
“谢李大人救命之恩!”
劫后余生的狂喜、对世家刻骨的仇恨、对眼前这素衣身影无以言表的感激……种种激烈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化作震耳欲聋的声浪,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直冲云霄!
数千人的呼喊,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在贡院森严的高墙内激荡、回响,连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这声浪是感恩,是控诉,更是对世家门阀最响亮的战鼓!
然而,就在这悲喜交加、希望重燃的时刻,贡院那紧闭的、厚重的朱漆大门外,异变陡生!
“砰!砰!砰!”
沉重而疯狂的撞击声,如同擂鼓般从大门外传来,伴随着无数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愤怒到极致的咆哮,瞬间压过了贡院内的呼喊!
“开门!开门啊!放我儿出来!”
“狗官李辰安!还我儿子命来!”
“丧尽天良!在贡院下毒害人!你们不得好死!”
“冲进去!跟他们拼了!救出我们的孩子!”
大门剧烈地震动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缝之外,影影绰绰,是无数张因愤怒和悲痛而扭曲的面孔!
那是中毒举子们的父母亲人!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贡院内“突发恶疾”、举子成片倒下的消息,更不知被何人刻意引导,将矛头直指主持恩科、昨夜才与世家彻底撕破脸的李辰安!
“下毒害人”、“狗官”、“丧尽天良”……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每一个刚刚被李辰安救回的举子心上。
“放屁!是崔家下毒!”一个刚刚被灌下解药、恢复了些许力气的举子,挣扎着冲到靠近大门的方向,对着门缝嘶声力竭地大吼,“是崔家在茶棚的凉茶里下的毒!是李大人救了我们!爹!娘!你们别听人胡说!”
“胡说?我亲眼看到你们被抬出来!就是李辰安这个灾星!他一来就搞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得罪了世家老爷,才引来报应!害了你们!”门外一个尖锐的女声哭喊着反驳,充满了愚昧的偏执和被煽动的仇恨。
“对!就是他!他才是祸根!”
“冲进去!打死这个狗官!为孩子们报仇!”
门外的撞击更加疯狂,还夹杂着钝器砸门的闷响。
显然,人群中混杂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之辈,将亲人们失去理智的悲痛,精准地引导向李辰安!
贡院内的举子们又急又怒,纷纷涌向大门方向,隔着厚重的门板与外面的亲人对吼、解释,场面再次濒临失控的边缘。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涌向大门、情绪激动地与门外亲人“隔空”喊话的举子人群中,悄然混入了几个身影。
这几人同样穿着举子的青衫,脸上也带着悲愤焦急的神色,混杂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奋,如同狩猎前的豺狼。他们的脚步看似踉跄拥挤,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调整着位置,如同水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向着明伦堂前、那个立于药缸旁指挥若定的素白身影靠近!
他们的袖中,紧握着淬毒的短刃,刃口在衣袖的遮掩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指缝间,更扣着几枚打造精巧、形如鸟喙、泛着青黑色的毒蒺藜!
目标只有一个——趁乱袭杀李辰安!只要他一死,群龙无首,贡院必乱,数千中毒举子依旧难逃一死,恩科彻底崩盘,世家的目的便算达成!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混乱的声浪是最好的掩护。
几个“举子”彼此交换了一个阴冷的眼神,袖中毒刃的握柄已被汗水浸湿,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下一刻就要暴起噬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背对着人群、似乎在查看药缸情况的李辰安,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没有回头。
只是随意地、如同拂去肩上尘埃般,抬起了右手。宽大的素白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划过一道飘逸的弧线。
嗤!嗤!嗤!嗤!嗤!
五道细微到几乎被声浪淹没的破空厉啸响起!
五根银针从他袖中电射而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快到极致的死亡轨迹!那银针破空,竟发出鬼泣般的尖啸,瞬间撕裂了喧嚣的空气!
噗!噗!噗!噗!噗!
五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声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那五名混在人群中、正欲暴起发难的刺客,身形猛地僵住!他们脸上的悲愤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眉心正中便同时炸开一个拇指粗细、前后通透的血洞!伤口边缘光滑如镜,没有一丝多余的撕裂,红白之物混合着鲜血,从前后两个洞口喷溅而出!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们的身体向后倒飞,重重地砸在身后拥挤的人群和冰冷的青石板上!
直到尸体倒地,那五根染血的银针才带着凄厉的余音,狠狠地钉入了贡院大门内侧那厚重的朱漆门板之上!
咄!咄!咄!咄!咄!
五声沉闷的钝响,如同丧钟敲响!
五根银针,如同五柄来自幽冥的判官笔,深深没入朱漆大门!
下方,五具尸体眉心洞穿,双目圆睁,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鲜血迅速在他们身下蔓延开来,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门内门外,所有的哭喊、咆哮、撞击、解释……所有的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贡院内,拥挤在甬道上的举子们,脸上的焦急、悲愤、感激……所有表情都僵住了,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五具眉心洞穿的尸体,看着那钉在朱红大门上、兀自微微颤动的五点染血银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们的思维,冻结了他们的血液。
大门外,那疯狂的撞击和哭嚎也瞬间消失。
门缝外那些扭曲愤怒的面孔,似乎也透过缝隙看到了门内这血腥恐怖的一幕,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攫住,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贡院。
唯有明伦堂前那十几口大缸中,琥珀色的药汤还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和浓郁的药香,与这弥漫的血腥气形成了地狱天堂般诡异的对比。
在这片死寂之中,李辰安缓缓转过身。
素白的袍袖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夺命的银针并非出自其手。
他星眸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地上那五具尚带余温的尸体,扫过钉在朱门上那五点刺目的猩红,最后,投向大门的方向,穿透厚重的门板,落在那无数被恐惧冻结的面孔之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每一个人的心头:
“毒,是崔家所下。”
“人,是本官所救。”
“乱,是尔等所起。”
“刺客,是尔等所混。”
每一个短句,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门内外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锁定了门外人群中那几个煽风点火、此刻正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影,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森然与决绝:
“还有谁?”
三个字,如同三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所有心怀鬼胎者的灵魂深处!
门缝外,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穿着普通百姓服饰、负责煽动引导的崔家爪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仿佛被九幽之下的魔神盯住,肝胆俱裂,裤裆一热,竟当场失禁,瘫软在地。
李辰安的目光收回,扫过贡院内那些从呆滞中渐渐回过神、脸上重新燃起希望与愤怒火焰的举子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开天辟地的意志,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序章:
“今日这龙门,本官为天下寒门开定了!”
“扶起你们的同袍!灌下解药!拿起你们的笔!”
“辰时已过,巳时未到!这《耕战十问》——”
李辰安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死寂的贡院上空轰然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凝固的恐惧,点燃了沉寂的火焰:
“——继续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