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贡院那巍峨的朱漆大门在朦胧的晨光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威严。
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三千名来自东凰帝国各州各府的举子,怀揣着十年寒窗的希冀与一朝登天的梦想,汇聚于此。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墨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与期待。
夏日的暑气虽未至顶峰,但在这人挤人的环境中,闷热已悄然滋生,许多人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广场边缘,几处临时搭起的简陋茶棚,此刻成了最热闹的所在。
棚顶悬挂着“崔记茶寮”的布幡,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
棚内,几个穿着粗布短褂、面相憨厚的伙计正手脚麻利地忙碌着。
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色泽清亮、微微泛着黄绿色的“解暑凉茶”,散发出淡淡的草药清香,在这闷热的清晨,这气味如同甘霖般诱人。
“诸位相公,天热辛苦,喝碗凉茶解解渴,提提神咧!崔家老爷心善,特意吩咐,今日茶水管够,分文不取!”一个领头的伙计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吆喝着,将一碗碗凉茶递到排队的举子手中。
这“崔记茶寮”在贡院外已设了数日,专供举子们免费饮用,早已被众人视为善举。
此刻听闻“分文不取”、“崔家老爷心善”,不少举子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纷纷道谢,接过粗瓷大碗,仰头便饮。那凉茶入口微甜,带着薄荷、甘草等草药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胸中的燥热,令人精神一振。
“好茶!多谢崔家老爷!”
“真是及时雨啊,这暑气还没下去,喝一碗舒坦多了!”
“崔氏高义,我等铭记于心!”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人群之中,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寒门举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小口啜饮着这难得的甘霖,眼中满是珍惜。
他身边一个衣着稍显华贵的同伴则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意犹未尽地又去排队讨要第二碗。
茶棚伙计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如同毒蛇吐信,快得无人能捕捉。
他手中那把长柄木勺,每一次伸入桶底,都巧妙地搅动起桶底一层极淡、几乎溶于水的白色粉末——离魂散。
卯时三刻,铜锣清越的响声穿透晨雾,自贡院深处传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广场上激起千层浪。
“开龙门——!”
礼部官员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声响起。
沉重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洞开,露出里面森严的甬道和鳞次栉比的号舍。
三千举子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紧张、兴奋与对功名的渴望,开始有序地通过搜检,涌入这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那碗碗“解暑凉茶”的药力,如同潜伏的毒蛇,在血液中悄然游走,等待着致命的爆发点。
辰时正,贡院之内,万籁俱寂。
唯有笔尖划过卷子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而肃穆的潮音,弥漫在数千间狭窄的号舍之间,只剩下墨香与无形的压力。
巡场的兵丁和考官们穿着皂靴,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小心地踱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唯恐惊扰了这举国瞩目的抡才大典。
李辰安端坐在明伦堂内临时设下的主考位上。
堂内空旷,巨大的黄梨木桌案上除了那卷杀气腾腾的《耕战十问》朱卷样本,便只有几片青翠的竹片。
他并未翻阅卷宗,只是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光滑的边缘,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
素白的袍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袭杀从未发生。
然而,这份沉静之下,是如同深海般不可测度的警惕。
世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昨夜的血滴子只是前奏,更大的风暴必然在酝酿之中。
他的神识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了整个贡院核心区域,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都难逃他的感知。
突然!
“哐当!”
一声突兀刺耳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考场的死寂!声音来自明伦堂外不远处的甲字排号舍区域。
紧接着,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噗通!”
“啪嗒!”
“呃啊……”
重物坠地声、笔杆砸落声、压抑痛苦的闷哼声、桌椅被带翻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如同瘟疫般瞬间从甲字排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乙字、丙字、丁字……整个贡院的核心考区!
李辰安倏然睁眼,星眸凌厉,穿透明伦堂的门窗,直射混乱的源头。
只见甬道之上,巡场的兵丁和低级考官们全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骇与茫然。
视线所及,一间间号舍内,刚才还伏案疾书的举子,此刻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接二连三地瘫软下去!
有的直接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体抽搐;有的勉强用手臂撑住考桌,却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更多的则是手中的笔无力滑落,在考卷上拖出长长的、歪斜的墨痕,身体软泥般从条凳上滑落,蜷缩在地,人事不省。
不过短短十数息,原本秩序井然的贡院,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搓过,变得一片狼藉!放眼望去,甬道上、号舍内,倒伏的身影竟已超过半数!
剩下还能勉强支撑的举子,也大多面无人色,惊恐万状地看着周围如同炼狱般的景象,握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心思答题?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考场。
“怎么回事?!”
“天啊!他们怎么了?!”
“有……有毒!一定是中毒了!”
一个年轻举子看着身边口吐白沫倒下的同伴,发出凄厉的尖叫,这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幸存者们压抑的恐惧。
“救命啊!”
“考官!大人!救命!”
“我不想死啊!”
哭喊声、求救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与桌椅被疯狂推挤碰撞的噪音轰然爆发!还能行动的举子们彻底崩溃了,如同受惊的兽群,本能地想要逃离这死亡之地。
他们丢下笔墨,不顾一切地撞开号舍那低矮的木门,哭嚎着涌向狭窄的甬道,拼命朝贡院大门的方向冲去!
“拦住他们!维持秩序!”巡场兵丁的头目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组织人手阻挡。
然而,面对这由上千名被死亡恐惧彻底支配的读书人组成的洪流,几十名兵丁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人潮瞬间冲垮了脆弱的防线,兵丁们被裹挟着、推搡着,场面彻底失控!
混乱如同瘟疫,急速向整个贡院扩散。恐慌的浪潮甚至冲击到了明伦堂外的台阶下。
几个满脸涕泪、状若疯狂的举子已经冲到了堂前,被守在此处的禁军死死拦住。
“大人!大人救命啊!里面……里面死人了!都死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举子,隔着禁军的刀枪,对着明伦堂内嘶声哭喊,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
“肃静!”禁军统领厉声呵斥,长刀半出鞘,寒光闪烁。
李辰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明伦堂门口。
素白的袍服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目。
他目光如冰,扫过台阶下汹涌哭嚎的人潮,扫过远处甬道上倒伏的躯体,扫过那些被冲撞得东倒西歪的兵丁。
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混杂在汗臭与墨味中的甜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敏锐地钻入他的鼻腔。
离魂散!
这气味,这症状,与他脑海中某个尘封的毒经记载瞬间吻合!
此毒无色无味,混入饮品极难察觉,初期令人精神亢奋,状若解暑提神,实则悄然侵蚀神智,待药力积蓄到顶点,便会在特定时间(如辰时阳气升腾之际)骤然爆发,摧毁中脑,使人神智离体,轻则痴傻昏厥,重则魂飞魄散!
且此毒有一特性,中毒者瞳孔深处会隐现极细微的灰绿色丝线,非目力超凡、深谙毒理者绝难发现!
世家!好狠毒的手段!好算计!利用免费凉茶,在开考前投毒,辰时正点爆发,目标直指这数千寒门举子!不仅要让恩科彻底沦为笑柄,更是要一举断绝寒门士子晋身之阶,以数千条性命作为对《耕战十问》最疯狂血腥的反扑!
“禁军听令!”李辰安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蕴藏着万载寒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嚎与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禁军士兵和附近举子的耳中,“封锁贡院所有出口!擅闯者,以冲击科场、图谋不轨论处,格杀勿论!”
“喏!”
禁军统领浑身一凛,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
呛啷啷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所有守备明伦堂的禁军士兵长刀尽数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晨光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死亡之墙,杀气腾腾地对准了台阶下混乱的人群。
那决绝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最前面几个疯狂举子心头的火焰,让他们僵在原地,不敢再向前半步。
李辰安看也不看那些被震慑住的举子,身形一晃,已如一道白色的轻烟,掠下台阶,瞬间出现在最近一处混乱的甬道口。
这里倒伏的举子最多,几个兵丁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地上的人,却无济于事。
他俯身,迅速出手,精准地扣住一个倒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举子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他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撑开那举子紧闭的眼睑。
果然!
在那涣散的瞳孔最深处,几条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灰绿色丝线,正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扭动,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阴毒!
正是离魂散深入神髓的标志!
“毒入神髓,离魂散。”李辰安松开手,声音冷冽如刀锋刮过寒铁,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下来的甬道中。
周围的兵丁和几个尚能保持一丝清醒的举子闻言,无不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
“是茶棚!是崔家的凉茶!”一个瘫坐在号舍门口、勉强支撑着没有昏厥的中年举子,猛地想起了什么,嘶哑着喊道,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我们都喝了那茶!是他们!是崔家!”
“崔家!是崔家害我们!”
“狗贼世家!丧尽天良!”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幸存的举子们压抑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和悲愤,咒骂声、哭喊声再次炸响,其中蕴含的恨意几乎要将这贡院掀翻!
李辰安霍然起身,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望向贡院大门的方向,像是能洞穿那厚重的朱漆,看到外面崔家茶棚伙计脸上残留的伪善笑容。
世家之毒,已然图穷匕见!
“取水!大桶!越多越好!速去贡院水井!”李辰安的命令落下,不容置疑,目标直指离得最近、已然吓傻的几名杂役。
杂役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水井方向。
“你!”李辰安指向一名还算镇定的兵丁,“带人,立刻去贡院药库!取以下药材:生甘草三十斤,绿豆五十斤,金银花二十斤,防风十五斤,贯众十斤!库中若有,尽数取来!若有短缺,即刻来报!”
“遵命!”兵丁抱拳,点了几个人,飞奔而去。
“还有你!”李辰安的目光扫过一名面白无须、穿着低级文官服饰的掌卷官,“取笔墨纸砚来!快!”
掌卷官连声应喏,跌跌撞撞跑回明伦堂。
一道道命令,瞬间下达。
整个贡院在李辰安冰冷而高效的指令下,快速有效的运转起来。
杂役们拼尽全力从井中打上冰冷的井水,倒入巨大的木桶,一桶桶抬到明伦堂前的空地上。
兵丁们扛着沉重的麻袋,里面是刚刚从药库中搜刮来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甘草、绿豆等物,堆积在木桶旁。
李辰安已回到明伦堂内。
掌卷官哆嗦着将笔墨铺好。
李辰安提笔蘸墨,没有丝毫停顿,笔走龙蛇,一行行药名和精确到两钱的份量跃然纸上,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除了方才口述的几味主药,纸上更增添了黄连、栀子、生石膏、竹叶心等七八味辅药,君臣佐使,配伍精妙,构成一张完整的解毒奇方!
末尾,他更以朱笔重重批注:“武火急煎三沸,文火再熬半柱香,倾入冷井水中速搅,温服!”
“照方抓药!所有药材,倾入桶中!”李辰安将药方拍在掌卷官手中,声音不容置疑。
“是!是!”掌卷官捧着那仿佛重若千钧的纸张,连滚爬爬地冲出去指挥。
明伦堂前的空地上,迅速架起了十几口临时寻来的大铁锅。
杂役们将大捆的甘草、成袋的绿豆、金银花等药材,按照方子分量,手忙脚乱地投入盛满井水的大桶和铁锅中。
柴火被点燃,熊熊火焰舔舐着锅底。
然而,药材种类繁多,份量巨大,锅灶有限,人手更是杂乱无章。眼看火起,水尚未沸,药材在冷水中浮沉,场面混乱不堪,效率极低。
照此下去,等药熬好,恐怕倒下的举子早已魂散多时!
李辰安眉头微蹙。
时间,就是数千条性命!
他虽然可以直接施展针法救治,但所有中毒之人都救,耗费时间太长,后面的人可能等不到李辰安,救他们就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办法,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