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田俊进京去接田姥姥到东陵所在的马兰峪过年,顺便在京中置办了许多东西。
路上碰见一个兜售蕈菇的摊贩,那商贩说手中蕈菇是南粤货色,极为鲜美。他架不住商贩舌灿莲花,便买了些。
他从马兰峪出发时雇了辆骡车,走了四天才到京城,带着田姥姥和买的一堆东西踏上回程,便又多了一天,足足花了五天才到马兰峪。
两人到了家,一开门,就发现永琪和芸儿在家里坐着,妻子坐在另一边,有些紧张。
芸儿成婚后虽说是成了贝子夫人,但在田俊夫妇面前也不摆架子,和婚前几乎没什么区别。
但永琪是皇子,不可能像对待普通的亲戚一般随兴,得讲皇家的规矩。
两人立刻就要行礼,永琪忙起身道:“都是一家人,在我这儿不用拘礼,先坐吧。”
田姥姥和田俊这才坐下,永琪接着说:“听芸儿说你们这两日差不多要到了,就一同过来等着。都买了什么呀?”
田姥姥打开包袱,一样样取出米、面、油、腊肉、干果蜜饯、香烛红绸、桃符年画,和一包野蕈。
永琪看看包袱里那些野蕈,问道:“这什么?”
田俊道:“这是路上一个小贩卖的野蕈,说是南粤货色,鲜美得很,小人想着隆冬时节这东西难得,就弄了点回来。”
永琪却警惕起来,道:“昨儿宫里递了封信来,说是京中有一老妇人误食了南粤来的野蕈,看见迷幻之相,在什刹海失足落水,人都差点没了。事情闹得极大,现下五城兵马司、京兆尹都在查那些蕈菇还卖给了谁。这个,还是别吃了。”
田俊讶然道:“那菇贩子这么可恶!那么这野蕈留不得,还是丢了吧。”
在中毒风险面前,田俊也顾不得心疼钱,便把一包野蕈都丢进了茅房。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茅房周围竟然生出了丛丛野蕈,乌黑发亮,整齐划一地左右摇摆着。
田俊没来由地脊背发凉,把野蕈全铲下来,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这一日晚上,芸儿在贝子府的房梁上发现了一朵蕈菇。
这寒冷干燥的时节本不该有蕈菇生长,何况这蕈菇和白日里弟弟拿出来的那些疑似有毒的野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芸儿不放心,叫人把那朵蕈菇摘了下来。
永琪也觉得甚为邪异,想了想,决定先封存在匣中,之后送到大哥那儿请大哥看看。
但刚刚把蕈菇封存起来,四周的场景便在转瞬间发生了变化。
他们费心布置的温馨居所变成了一处殿阁。
两人面面相觑,永琪把芸儿护在身后,打量着眼前这个地方。
格局上应该是某一处宫殿,但是,和太妃所居的寿康宫、以及皇额娘所在的长春宫完全不同。这里既不富丽堂皇也不清雅整洁,而是阴暗、逼仄又混乱,博古架堆满了瓷瓶瓷罐,书桌上堆着簿子和纸,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本打开的《墙头马上》,地上有两盆了无生气的绿梅,地上一个香盆里用清水浸着一块乌黑而巨大的沉香木,角落一架绣架上搭着各色丝线,圆桌上胡乱放着几个笸箩,上面摆着艾草、白菊等草药和一大堆奇怪的布条。
永琪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芸儿说:“芸儿别怕,咱们先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俩又走了几步,看到一架翠绿玻璃屏风后,烛火明明灭灭,当中浴桶里是乳白色半透明的水,以永琪服药的经验来看应是加了珍珠粉,上头还洒满了花瓣。
永琪忍不住道:“皇额娘素来厉行节俭,是什么人这般奢侈,竟然以珍珠粉熬制浴汤?”
但是其他地方看不出不对,他决定从书籍纸张查起,于是带着芸儿走到桌前,两人一起翻找起来。
那本《墙头马上》就是普通的戏本子,还有一张字纸是御茶膳房呈的膳单,写着香蕈肉片、松鼠鳜鱼、清炒藕片等菜。
看到“香蕈”二字,永琪心中一动。
这时芸儿打开一个簿子,翻了几页,惊道:“妃、贵妃、贵人……这写的都是宫里的娘娘啊?”
永琪一惊,连忙凑过去看,只看了两眼便讶然道:“这是敬事房的记档,是记录皇阿玛翻各位娘娘牌子情况的,按规矩只有皇阿玛、皇额娘和敬事房总管太监可以过目,这记档怎么会在这儿?”
就在这时,窗棂“啪”地一声打开,窗外除了茫茫白雾,什么都看不见。
两人顿时更加害怕,永琪下意识挡在芸儿身前,芸儿试着喊了一声:“来人啊?有人吗?”
不知从哪里传来缥缈的声音:“来人啊?有人吗?”
芸儿愣了一下。
是回声吗?
两人犹自惊疑不定,大门已经打开。
门的另一边,正是皇额娘与明玉姑姑。
“方才奴婢开了窗,贝子爷和夫人那边的窗子便开了,夫人还听见奴婢的声音,所以,其实门里门外,应当是同一处。”明玉听了两人之言,分析道。
容音沉吟:“门外边还是同一处殿阁,又是鬼打墙吗?”
芸儿:“又?”
容音:“呃,不必在意这个。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寻出去的方法,本宫想着,本宫和明玉方才在景仁宫中,而永琪和芸儿在皇陵的贝子府,相隔甚远,怎么可能瞬间出现在一处?除非,这是梦境。如果是梦中,也许找到不对劲的地方,就能醒来呢?”
永琪道:“明玉姑姑,您知道,这是哪一处宫殿吗?”
明玉道:“贝子爷,若奴婢没猜错,此处应与官女子乌拉那拉氏有关。因为《墙头马上》这出戏,还有那沉水香与绿梅,都是她最喜欢的。”
芸儿道:“说到沉水香,其实,儿臣觉得那个沉水香就有点不对,虽然儿臣不大懂得调香,不过,这一整块是不是太大了,而且还泡在水里,这不发霉吗?”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忽然“哗啦”一声巨响,那一架翠绿玻璃屏风整架倒了下来,玻璃摔得粉碎,连浴桶中的水都被震动,发出哗哗的水声。接着那块沉香木从香盆中凭空飞起,在半空中发出“啪”的一声,断成两截,霉烂的木屑飘散开来。接着,门后传来似乎是拖拽重物的声音。
木门被大力推开,一名女子探出头来,尖叫道:“快来人啊!出事啦——欸?”
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旋即惊恐道:“皇……皇后娘娘?”
是茂倩。
而门里,一个大约约莫四十岁的男子,正拖着一个人,艰难地朝门口移动。
他听见大门处传来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看见四个看起来就很有身份的人一脸惊诧地盯着自己,又听见茂倩说什么皇后,顿时吓得一哆嗦,两手一松,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们听我解释!”
身为管京城中水火盗贼细故之事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以及蕈菇受害者的侄女的朋友的丈夫,赵九霄已经协助官府调查蕈菇案好几天了。
今晚他没有回家,留在署衙清点那些缴获的蕈菇。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他填着记档时感到一阵昏沉,接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着后,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凌云彻娶了一个叫茂倩的宫女,茂倩不满凌云彻对她的冷落,在御前告发凌云彻与“皇后”有私情。而“炩妃”魏嬿婉,却借着一个小错处把澜翠送进慎刑司,逼迫自己在旁佐证,坐实凌云彻与“皇后”的私情,以及,坦白凌云彻要自己帮他偷盗一份重要证物的事情。
而澜翠在不久后便因绞肠痧而死,自己也被不知道什么人杀死在流放途中。
他被生生吓醒,却在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奇怪的地方。
他爬起来四处打量,四周场景,以他一个六品小官来看,可谓极尽奢华,叫他眼花缭乱。而更让他意外的是,房中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的他不认识,只觉得和梦里那个叫茂倩的宫女长得很像;但那男子,虽然二十几年没见,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于他有再造之恩的车尔登扎布。
他即刻恭敬行礼,车尔登扎布却毫无反应,而是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娜仁……”一边往前走。
女子惊恐地闪到一边,赵九霄觉得不对,想上前制止,然而,车尔登扎布只是一挥手就把他拨开了。
车尔登扎布走到一处屏风前,似乎是嫌屏风碍事,胡乱一推,整架屏风立刻倒下,屏风上镶嵌的玻璃碎裂一地。
那女子惊得跳起来,一手捂住嘴,一手指向屏风后。
赵九霄呼吸一滞,屏风后是浴桶,里头还传出水声。
这浴桶中是有水的!如果车尔登扎布就这么淹进去,他可没把握能把这个身高九尺壮得像头熊的人拉出来!
他左看右看,用那些瓷器恐怕会弄出个好歹,最好是轻一点的东西……
眼角瞥见一旁地上的盆里有一块黑黢黢的木块,又看车尔登扎布已经走到浴桶边缘,就要一头扎进去,赵九霄再无犹豫,抄起木块,跳起来往车尔登扎布的后颈砸去。
还好,一击即中,随着木块断成两截,车尔登扎布靠着浴桶外缘滑落在地。
那女子急道:“我出去找人帮忙!”便去开门。
于是,便有了先前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