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噬心蛊的疯狂反噬,像一道深入骨髓的刻痕,将“断情绝爱”四个字,用最疼痛的方式烙进了我的生存法则。暖阁里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更加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七雨喂药的动作愈发轻柔,眼神里的悲悯被她努力压制成一片空洞的关切。七文的沉默则像一块不断增重的铅,沉甸甸地压在暖阁的每个角落。他甚至不再与霍晓晓有那些短暂的眼神交流,只是在她施针时,将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我身上,仿佛在防备着下一次可能到来的、更剧烈的风暴。
霍晓晓的治疗方案彻底转向保守。银针只敢在远离心脉的次要经脉上小心翼翼地进行疏导,药方里也添了几味药性更为温和、旨在固本培元的药材。进展缓慢得几乎凝滞,但至少,不再有那种濒临崩溃的剧痛。
我知道,这是一种妥协。对飞姐绝对控制的妥协,也是对噬心蛊这无解枷锁的妥协。
肩胛下的烙印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新的“平衡”,它不再轻易因七文或七雨的细微举动而灼热,只有当飞姐的威压隔空扫过时,才会象征性地泛起一丝微温,以示臣服。
就在这片死水般的沉寂中,祖父提到的家族聚会,到日子了。
清晨,七雨捧来的不再是柔软的寝衣,而是一套用料考究、剪裁合体的深色常服。衣服的款式简洁利落,带着不动声色的威严,腰封处特意留出了悬挂玉佩的位置。
“少主,家主吩咐,今日需正式些。”七雨低声解释着,帮我换上衣服。她的手指掠过我的腰间,将那枚白玉镂空、雕琢着繁复龙凤纹样的少家主令,仔细地系在腰封上。玉佩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贴在皮肤上。
七文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当我穿戴整齐,靠在轮椅上被他推出暖阁时,他的目光在我腰间那块玉佩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却没能逃过我的感知。那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凝固的东西。
聚会设在主宅一侧的议事偏厅。厚重的羊毛地毯吸收了轮椅滚动的声响,厅内燃着清冽的檀香,试图掩盖某种无形交锋的气息。
当我被七文推着进入时,厅内原本低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探究,有审视,有隐藏得极好的不屑,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看的,不仅仅是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据说重伤未愈的少家主,更是我腰间那块代表着她位与继承权的龙凤玉佩。
皇甫龙坐在主位,神色平和,不怒自威。飞姐坐在他下首稍远的位置,一身墨色套装,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只有偶尔扫过全场的眼神,带着冰冷的掌控感。云深垂手立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夜儿身体尚未痊愈,今日只是让诸位见一见,免得挂心。”皇甫龙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寂静,也定下了基调——我只是个需要被“挂心”的、虚弱的继承人。
七文将我推到皇甫龙身侧略靠后的位置停下。这个角度,既能让我被所有人看到,又不会过于突出。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搭在轮椅扶手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上,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体内,噬心蛊安静地蛰伏着,肩胛下的烙印也一片沉寂。我将自己完全放空,像一件被展示的物品,没有情绪,没有反应。
几位旁支的主事人开始依次上前,说着些冠冕堂皇的慰问之词,语气恭敬,眼神却在我和皇甫龙之间微妙地游移。他们在评估,评估我的状态,评估祖父对我的支持力度,评估着未来的风向。
我始终维持着那副空洞麻木的样子,直到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听闻少主此前……在外经历颇为丰富,小小年纪便已声名赫赫,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说话的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目光闪烁,话里有话。他提及的“声名赫赫”,自然是指“千面玉狐”和“小万人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过往。
厅内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飞姐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皇甫龙面色不变,只是淡淡看了那人一眼,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那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不同于其他人的视线。那视线来自角落,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剥离我伪装的外壳。
我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那个方向。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存在感极低的年轻男人,他安静地站在一位主事人身后,像是随从。但当我的目光掠过他时,他立刻垂下了眼,避开了接触。
心脏,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噬心蛊的反噬,那感觉转瞬即逝,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警惕。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猎手,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我立刻收敛心神,将那一丝异样压了下去,重新变回那个苍白、虚弱、对一切漠然的瓷娃娃。
祖父接过话头,三言两语便将那人的试探挡了回去,将话题引向了无关紧要的家族事务。
聚会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持续着。我像个摆设,全程未发一言,直到结束。
被七文推回暖阁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
直到轮椅重新停在熟悉的床榻边,七文俯身,准备将我抱回床上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极低的声音几乎擦着我的耳廓掠过:
“刚才角落那个,是影刹的人。小心。”
影刹?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记忆泛起,但一种隶属于“千面玉狐”时期的、对危险势力的本能认知,悄然苏醒。影刹,一个游离在各大势力之外、行事诡秘、拿钱办事的组织。他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甫家的内部聚会上?
七文将我安置好,便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退到了帘幕旁。
我靠在床头,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龙凤玉佩。
聚会结束了。
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虚弱、无害、需要庇护的少家主。
但影刹的出现,像一道阴影,投射在这刚刚演完的戏码之上。
飞姐的控制,祖父的庇护,旁支的觊觎,现在,又加上了来历不明的影刹。
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我这枚被各方势力牵扯的棋子,在噬心蛊的锁链下,连呼吸都要计算。想要破局,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忍耐。
我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处那蛰伏的蛊虫,肩胛下那沉寂的烙印,以及丹田深处那片死寂之下,或许存在的、不化的冰晶。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