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我陷在轮椅里,厚重的绒毯覆盖着双腿,隔绝了外界的冷暖,也钝化了身体的感知。七文那几句压抑的、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低语——“寒毒”、“反噬”、“孽骨”、“烬霜”——如同冰锥,刺入我麻木的神经。记忆依旧空白,但灵魂深处却泛起一阵源自本能的、无声的战栗。“烬霜”二字,更是与梦境中那蚀骨的痛苦隐隐共鸣。
七文说完后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禁忌,眼中掠过恐慌,但更深的是那种看着珍视之物彻底碎裂却无力回天的痛惜。他望着皇甫夜,眼神穿透了她此刻空洞的躯壳,仿佛在凝视一个他无比熟悉、而皇甫夜却全然遗忘的“小宝”。
就在这时,暖阁外的平静被粗暴撕裂。沉重的脚步声、铠甲冰冷的摩擦声、以及七雨短促而无效的阻拦声混杂在一起,宣告着不速之客的强硬闯入。
七文瞳孔骤缩,所有情绪在刹那间被护卫的本能覆盖。他一步跨前,高大的身躯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完全遮挡在皇甫夜和轮椅之前。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夜!不怕!大哥在!”此时的他忘记不该这个时候提及皇甫夜以前的事情。
“小夜”……这个称呼,似乎触动了什么,却又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噬心蛊盘踞心脉,毫无反应。然而,丹田深处那缕沉寂的冰寒,却在听到这称呼时,极其微弱地脉动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随即又迅速隐没。
我依旧端坐轮椅,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未曾波动。
七雨已无声移至轮椅另一侧,手按软剑。霍晓晓指间寒光微闪,银针待发。
“哐当——”
暖阁门被大力推开。四名玄甲近卫闯入,气息冷冽。为首者目光如鹰,扫过室内狼藉,最终落在我身上,抱拳,声音洪亮却无温:
“少家主,家主令,即刻前往潜龙堂。”
潜龙堂。家族律法之地,动用近卫,意味不同。
七文挡在我身前,声音压抑着怒意:“少家主需静养!何事需劳动潜龙堂?属下可代为回话!”
近卫首领面无表情:“奉命行事。请少家主速行。”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地上碎瓷,眼神锐利。
我抬起手,极其轻微地做了一个“让开”的手势。动作因虚弱而略显滞涩。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动作,我低头看着腰间的龙凤玉佩。
七文身体一僵,侧头看皇甫夜,眼中挣扎翻涌,最终在她空洞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极其缓慢地向旁让开一步。
霍晓晓默默上前,推动轮椅。七文和七雨紧贴两侧。四名近卫合围,簇拥(或者说押解)着我们,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柄与冷酷律法的潜龙堂行去。轮椅的轱辘声在寂静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潜龙堂内,烛火通明,映照冰冷地面与肃穆梁柱。上首,皇甫龙端坐,威压深重,目光落在皇甫夜身上,带着审视。金晨静立其侧。
飞姐竟也在。她坐在下首,华服精致,指尖悠闲轻点扶手,唇角那抹看戏般的笑意,在听到我们进来时,更深了几分。云深垂首立于其后。
堂下,跪着那名抖如筛糠的暖阁外围守卫。
“夜儿。”皇甫龙声音低沉,“身体如何?”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啊,啊……” 声音微弱,断续,带着明显的阻滞感。
飞姐轻笑,声音悦耳却冰凉:“听说暖阁里不太平,杯子都摔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可是……体内还有什么晓晓没查出来的问题?”她矛头直指霍晓晓。
霍晓晓上前,神色不变:“小夜喉部经脉亦受损,言语不便。体内余毒已清,噬心蛊安稳,只是身体虚弱,失手跌落器物实属正常。”
飞姐挑眉,目光转向地上守卫,慵懒道:“你说,听到了什么?”
守卫颤声:“小的……听见七文管家……说‘寒’……‘毒’……还叫了……‘小宝’……后有摔碎声……”
“小宝?”飞姐拖长了尾音,脸上那看戏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冰冷,直直射向七文,语气里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森然的寒意,“七文,谁给你的胆子,敢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现在说那些话的!”
她这话一出,上首的皇甫龙眉头猛地蹙紧,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隐现,目光沉痛地扫过皇甫夜,最终落在七文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也是在责怪七文不该说那样的话。
七文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地面,声音沙哑紧绷:“属下……万死!情急……失态!‘寒毒’……口误!乳名……僭越!甘受……重罚!”他断断续续,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感染风寒?口误?”飞姐冷嗤,语气咄咄逼人,“七文,你当潜龙堂是什么地方?!‘寒毒’二字也是你能妄言的?还有‘小宝’……”她语气更寒,带着刺骨的警告,“有些旧事,有些人,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就在这时,皇甫龙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显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心:“够了。”
他打断了飞姐的逼问,目光沉重地落在七文身上,又似无意地掠过皇甫夜一瞬,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对“寒毒”二字的深刻忌惮与某种无力回天的哀伤。他沉声道:
“七文失仪,禁足五日,罚俸一年。此事,到此为止。”
他的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带着一种不愿、或者说不敢再深究的沉痛。
飞姐嘴唇紧抿,狠狠瞪了七文一眼,最终在皇甫龙那沉凝的目光下,强压下怒火,别开了脸,指尖深深掐入扶手。
皇甫龙的目光最后落回皇甫夜身上,那目光深邃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希冀与怜惜。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带夜儿回去,好生照料。”
“……是。师叔祖。”霍晓晓低声应道,推动轮椅。
我们沉默地退出潜龙堂。轮椅的轱辘声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如同我无法连贯吐露的心声。
我知道,风波看似平息,但水下暗流更急。飞姐因“小宝”二字被触及逆鳞,皇甫龙因“寒毒”流露出深藏的痛楚与无力。七文用受罚暂时保全了秘密。
我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前行,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连话语都难以连缀的木偶。噬心蛊死寂,丹田冰寒蛰伏。
然而,在那麻木的心壳深处,因飞姐对“小宝”的激烈反应,因皇甫龙对“寒毒”那沉重难言的痛楚,更因七文那声绝望呼唤下冰寒的异动……裂缝,在无声地蔓延。
丝线纷杂,棋局迷离。而这具被困于轮椅、失却记忆、甚至连完整表达都做不到的躯壳之内,某些被强行封印的东西,正于死寂的黑暗深处,发出细微的、冰裂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