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伊势山田的度会氏本邸笼罩在一种异于常日的肃穆之中。
庭院里的古木早已落尽叶子,枝桠如铁画银钩般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仆从们脚步轻悄,说话时自动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看不见的存在。连平日里在廊下晒太阳的猫,今日也蜷在角落,一动不动。
在本邸最深处的“净室”内,当代外宫神主渡会秀佑正进行着岁旦祭前最重要的准备——“心身清净”。
他跪坐在一方纯白的蒲团上,面前没有神像,没有祭坛,只有一面古老的铜镜。镜面已经过特殊打磨,光亮可鉴,却刻意不照出清晰的人像,只映出一片模糊的光影。这是神道修行中的“观空”——通过凝视虚无,涤净心中杂念。
秀佑已在此静坐了三刻。他身着净白的斋服,头发披散,未戴乌帽子。双目微阖,呼吸绵长,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只有额角细密的汗珠,透露着这种精神修炼的消耗。
岁旦祭的准备工作,早在半月前就已启动。那不仅是物质的筹备,更是一场精密到极致的时空净化仪式。
第一是“地净”。神宫境内所有道路、社殿、附属建筑,都要进行彻底清扫。不仅仅是扫除尘埃,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拔除污秽”。神官们手持杨桐枝,蘸取清水洒净每一寸土地,同时吟诵《大祓词》中的章节。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七天,所有参与的神官与“神人”(下级杂役)都必须提前斋戒沐浴。
第二是“物净”。供奉用的神馔开始准备。度会氏专门的神田里,最早成熟的一批稻米被小心收割,在专用的“忌屋”中脱壳、舂制。这些工序必须由经过严格挑选的“忌人”完成,他们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禁食鱼肉、禁近女色,甚至说话都受到限制。取水有专用的“忌井”,打水时不能说话,水桶不能触地。连烧火用的柴薪,都必须是从特定山林中砍伐的桧木,砍伐前要举行简单的祭祀。
第三是“人净”。所有参与祭典的神官,从十天前开始进入不同程度的斋戒。像秀佑这样的核心神官,戒律最为严格:每日只食一餐,仅为白米、盐、清水;不能沐浴(但每日用湿布擦拭身体);不能见血、不能接触病人、不能听不净之言(包括争吵、抱怨);甚至夜间做梦的内容都要记录下来,由资深神官判断是否“洁净”。
“神主,关口刑部与松平次郎三郎大人已至仙宫院。”
门外传来低沉的通禀声,打破了净室的绝对寂静。
秀佑缓缓睁开眼。铜镜中模糊的人影似乎清晰了一瞬,又复归于混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室内凝成白雾。
“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政治的时间,与神事的时间,在这一刻交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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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仙宫院内,另一场关键的“准备”正在进行。
渡会秀行今日换上了正式的神官装束——白色斋服,浅绿色差袴,头戴黑漆乌帽子。这身打扮与他在此出家为僧的身份看似矛盾,却完美体现了他游走于神佛之间的特殊地位。
他面前坐着两人:关口氏广,以及年仅九岁的松平竹千代。至于今川义真已经因为是“佛臭”太重已经被“赶”出去了……
轩外庭院中,特意未扫的积雪洁白无瑕,几株寒梅已结出殷红的花苞。竹阿弥安静地在一旁煮茶,动作比平日更加轻缓,仿佛怕打破某种神圣的氛围。
“二位,”秀行开口,声音不再有前日那种神棍式的夸张,而是沉静、清晰,带着一种教导的意味,“岁旦祭乃伊势神宫新年首祭,其核心在于‘迎神’与‘祈新’。明日寅时,仪式正式开始,但你们参与的,是卯时开始的‘奉币之仪’。”
竹千代坐得笔直,小手平放在膝上,小脸上满是专注。关口氏广则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首先,是身净。”秀行从袖中取出两枚折叠整齐的白布,“明日寅时三刻,会有神官引领二位至‘禊场’,用流动的清水洁净手足与颜面。更衣之处已备好净衣——关口刑部是浅青色直垂,松平公子是萌黄色直垂,皆是神宫特备,未经俗人沾染。”
他顿了顿,看向竹千代:“净身时需默念‘祓除诸恶,清净身心’,心中不可有杂念。能做到吗?”
竹千代用力点头:“能!”
秀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道:“净身更衣后,由神官引至外宫板殿等候。那里已设临时座次,你们可以坐下静候,但不可交谈,不可随意走动,更不可——这是最重要的——不可直视正殿方向。”
“为何?”关口氏广问。
“因为从寅时到卯时,正殿内正在进行‘神馔奉献’与‘祝词奏上’。”秀行的声音压低,“那是神官与神直接交流的‘秘仪’,凡人目视即为不敬。你们只需低头静坐,聆听风声、铃铎声与隐约的诵唱声即可。”
竹千代眨了眨眼,小声问:“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秀行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显然在他预料之中。
“卯时正刻,板殿的门会打开。你们将在高阶神官的引领下,沿铺白砂的参道,行至拜殿前。”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虚划,勾勒出路线,“步伐要缓,一步一顿,跟随神官的节奏。至拜殿前玉外外止步,不能再前。”
他看向关口氏广:“届时,我会将今川治部大辅殿下的表文与献礼目录,置于白木案上,由神官送入拜殿。这个过程,你们需行最敬礼——即俯身至手触地面,保持至神官返回。”
“然后,”秀行目光转向竹千代,语气变得格外郑重,“次郎三郎大人,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做。”
竹千代挺直了小小的背脊。
“神官会捧出一个白木制的‘御币’——那是缠有白纸的杨桐枝,象征神恩。”秀行缓缓道,“你要用双手接过,然后,在神官的引导下,将其举至齐眉,保持三息,然后恭敬地放回神官手中的白木托盘。”
他注视着孩子的眼睛:“这个动作,象征今川家对神意的接受与尊崇。你能做到稳而不颤吗?”
竹千代深吸一口气,伸出自己的小手看了看,然后握成拳头:“我能。”
“很好。”秀行点头,“此后,我会代表神宫,赐予‘神宫御祓’——一种特殊的麻纤维,以及‘守护札’。关口刑部,你要代今川家接过,并承诺将其妥善护送回骏府,交予治部大辅殿下。”
关口氏广肃然应诺:“必不辱命。”
“仪式至此基本结束。你们需保持行礼姿势,待神官全部退入拜殿后,方可在引领下原路返回板殿,更衣离去。”秀行总结道,“全程预计半个时辰。记住几个关键:静、净、敬。静默,洁净,敬畏。”
轩内安静下来。炭火盆中的火苗微微跳动。
关口氏广沉吟片刻,问道:“秀行大人,此次奉币之仪……与往常可有不同?”
这个问题问得巧妙。他真正想问的是:这次仪式,是否会因今川家的特殊地位和献礼,而有一些“额外”的安排或暗示?
秀行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他伸手端起茶碗,却并不喝,只是感受着碗壁的温度。
“岁旦祭的仪轨,千年不变。”他缓缓道,“神前的一举一动,皆有古法可依。”
停顿。
“但……”他话锋微转,声音几不可闻,“由今川家的人来做……那便是最大的不同!”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关口氏广和竹千代:“这个‘不同’,不会写在任何文书上,也不会被任何外人察觉。但事后听到风声的诸方势力……也会解读到。”
关口氏广心中了然。这就是政治,包裹在神圣仪轨之下的政治。
“多谢大人指点。”他躬身致谢。
秀行放下茶碗,最后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仪式结束后,神宫会依照惯例,将部分‘撤下神馔’——即已奉献给神、再由神赐回的神圣食物——赠予今川家使团。这部分,你们可以带回驻地,与今川三河守大人共享。”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共享神赐之食,本身也是一种仪式。”
竹千代似懂非懂,关口氏广却完全明白——这是在为不能亲临神宫的今川义真,提供一个象征性的“参与”方式,同时也是加强伊势神宫和今川家关系的象征。
“时辰不早,二位请回吧。”秀行起身,“今夜请早歇,保持身心宁静。明日寅时,会有神官去接引。”
关口氏广与竹千代郑重行礼后退出。
听雪轩内,只剩下秀行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洁白的积雪,回头看向今川家“进献”的礼物,上面的变种二引两纹是那么地突出,以及另一个角落,带有“笹竜胆”纹的礼盒,许久,低声自语,仿佛在说给看不见的谁听:
“神事依古法,人心逐时移……这平衡之道,才是真正的‘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