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道,骏河国,今川馆。
寿桂尼的斋房内,炭火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纸门外,今川馆的庭院已覆上一层薄雪,枯山水中的白石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房内弥漫着淡淡线香与旧纸墨混合的气味——那是经年抄写佛经留下的气息。
北条早川的手指在寿桂尼肩颈处游走,力道恰到好处。她今日穿着浅葱色小袖,外罩绣有北条家三鳞纹的淡紫打褂,发髻上只插一支素银簪。作为家系攀得上清华家中御门家和幕府政所执事伊势家的她眉宇间既有公家女子的秀雅,又藏着武家姬君的锐利。
井伊永则跪坐在寿桂尼脚边,专注地捶打着老人的小腿。她一身绀青色的麻叶纹小袖,头发简单束成中分的长发——这是她常来斋房抄经时的打扮。比起早川的精致,阿永的装扮更显质朴和佛门的意味,唯有腰间那枚井伊桁纹的香囊透露着她的身份。
“虎松的手劲总是这么合适。”寿桂尼闭着眼,唇角微扬,“比那些小姓强多了。”
“大方殿过奖了。”井伊永轻声回应,手上动作未停。
早川笑着接话:“阿永姐常来侍奉,自然熟练。我倒是笨手笨脚的,只盼没捏疼外祖母。”
寿桂尼睁开眼,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片刻,皱纹如古树的年轮,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们两个啊……”她缓缓开口,“今日叫你们来,倒不单是为了伺候我这把老骨头。”
早川和永对视一眼,手上动作都缓了下来。
寿桂尼示意她们停手,指向面前的坐垫:“坐过来吧,有正事要交代。”
两人顺从地移坐到老人面前。早川姿态端庄,双手叠放膝上;阿永则微微前倾,显得更为专注。
斋房内一时安静,只有炭火轻响。墙上挂着雪舟的墨绘《冬景山水》,屏风上是金泥绘制的《法华经变相图》。书案上,未抄完的《般若心经》摊开着,砚台里的墨已干涸。
“龙王丸那孩子,”寿桂尼终于开口,声音如古井水般平稳,“虽说也常看明国书籍,算得上和汉之才,但你们都知道,他对连歌和歌之类,总是不太上心。”
寿桂尼捻动手中紫檀佛珠,继续说道:“可今川家不是寻常武家。今川家乃是名门,文武两道缺一不可。按照传统,每年新年,家督宅邸都要举行连歌会——这不只是风雅之事。”
她停顿片刻,看向纸门外渐深的夜色。
“今年的连歌会在芳菊丸宅邸举办,你们未来的夫君还在上洛途中,自然用不着他。但往后……总有要在他的宅邸举行的时候。所以,就需要你们两个来帮忙布置安排。”
“嗨!”两人齐声应道,声音在静谧斋房中格外清晰。
寿桂尼的面容在昏黄灯火中显得更加慈祥,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下来。
“早川,虎松,”她用两个女孩的幼名唤她们,语气亲昵,“来,老身先跟你们说说新年那场大热闹——虽说风雅,可里头门道啊,比你们在庭院里踢的毽子还多呢!”
早川和永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挪,像两个听故事的孩子。窗外,雪花开始飘落,一片寂静中,只有寿桂尼的声音缓缓流淌。
“这连歌会啊,腊月里就得张罗起来。其实前几日,宗匠大师已经开始准备了。”寿桂尼从身边小匣中取出一卷纸,“京都来的宗匠定了题目,今年是‘初雪待梅’。”
她展开纸卷,上面是娟秀的仮名文字。
“下头那些寄亲主力、谱代重臣、城主城代都得先交上自己的‘前咏’。这可有意思了——”寿桂尼眼中闪过一道光,“能从字里行间瞧出谁近来得意,谁心里藏着事儿,谁在试探主君心意,谁又在表忠心。”
她的目光转向井伊永。
“虎松,你们井伊家往年送来的句子里,常有‘虎踞山’的气魄。你父亲是实在人,你小名又叫虎松,那份气魄,今川家不会看不到。”
阿永低下头,耳根微红。她知道寿桂尼指的是什么……
“现在事情说开了,两家关系也近了。”寿桂尼继续道,声音温和却有力,“听说你舅父新野亲矩跟着武田陆奥守在志摩有所开拓,其他井伊家同族年轻武士,也被龙王丸和竹千代在西三河撒了出去。”
她倾身向前,握住永的手。
“以后井伊家好好奉公,不管是芳菊丸还是龙王丸,都不会亏了恩赏。这点啊,你也可以直接和你父亲、曾祖父乃至那个堂叔,都可以写信说清楚。”
永的手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鞠躬:“嗨!永明白了。”
“好孩子。”寿桂尼拍拍她的手,转向早川。
“早川,你是我的亲外孙女,从小在北条家长大。想来阿溪和新九郎,还有北条幻庵那个老和尚,肯定都有好好教你。”
早川点头:“母亲教我和歌,父亲偶尔会让我接触点政事,幻庵大师教茶道香道。”
“所以一些连歌会上的细节,你要学会注意。”寿桂尼的眼神变得锐利,“北条家的三鳞纹能在关东扬起波涛,靠的不只是刀剑。”
她重新捻动佛珠,一颗,两颗,三颗。炭火盆里跳起一点火星。
“到了正日子,规矩都在细节里。”寿桂尼开始一一细数,声音如诵经般平稳而有韵律。
“辰时的入场是头一仗:今川家督——未来就是你们将来的夫君——他要最后一个到。步子得稳,袖角都不能乱飘。他往主位一坐,满屋子人呼吸的轻重都会不一样。”
她看向早川:“你们两个跟着他也好,在席面等着也好,都要注意其他人的神态。谁的目光躲闪,谁的肩膀紧绷,谁的手指在膝上划着什么……这些,都是消息。”
“嗨!”早川认真应道。
佛珠又动了一颗。
“连歌会开始后,那第一句诗是关键中的关键:好比棋盘落第一子。”寿桂尼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密,“传统要用吉祥物,松竹梅鹤之类。但我要悄悄跟你们两个说——”
她向前倾身,两个女孩也不自觉凑近。三人的影子在纸门上融成一体。
“若能暗含将来想拿下哪座城、想用哪条河哪座山做边界的心思,才是高明。”寿桂尼眨眨眼,这个动作让她忽然像个顽皮的少女,“这得你们日后提醒他。”
早川眼中闪过明了之色,永则若有所思地点头。
“连歌进行时,他不必句句都接。”寿桂尼坐直身体,“但听到妙处,可以轻轻转一下茶碗;若有不妥的句子,只需垂眼瞧自己袖口的花纹,自然有宗匠会圆场。”
她从身边取过一个天目茶碗,示范般轻轻一转。黑釉碗沿的金边在灯火下流转。
“黄昏时评‘三佳句’:赏出去的东西可得讲究。”寿桂尼如数家珍,“立了战功的给锋利短刀——但要挑已经赏过领地的;管钱粮的给唐国算盘——最好附上几句勉励的话;和歌写得特别好的,反倒给领内特产的墨——让人人都觉着自己被看见了,但又不会逾了本分。”
她打开另一个小匣,里面是各式小礼:嵌螺钿的短刀鞘、象牙算珠、骏河产的青墨。
“最后那朱笔一划,”寿桂尼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郑重,“这笔比刀还重。”
她从书案取来一支朱笔,在虚空中缓缓划下一横。
“写下‘阅’字的卷轴,是要收进仓库,将来传给孙子辈看的。那不只是风雅,那是今川家一代代的气运,是人心,是天下。”
斋房内一片寂静。纸门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仿佛被裹进柔软的棉絮中。炭火将三人的脸映得微红。
良久,寿桂尼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朱笔放回笔架。
“你们两个,”她的目光在早川和永之间移动,“一个通公家和武家名门风情,一个懂地方人心。将来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就是义真最好的眼睛和耳朵,是今川家最稳的基石。”
她伸出双手,同时握住两个女孩的手。早川的手细腻温凉,虎松的手略带薄茧却温暖。
“连歌会的风雅之下,是人心博弈,是政治操盘。”寿桂尼的声音如古老的谣曲,“你们要学会在诗句里听出刀剑声,在墨香中闻出血火气。这,才是今川家女人该有的本事。”
两人重重点头,眼中都燃起某种决心。
寿桂尼满意地笑了,松开手,指向角落的食盒:“好了,正事说完。来,尝尝刚蒸好的柏饼——咱们边吃边说些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