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我站在御药房檐下看小太监们扫雪。王瑾的干儿子正指挥人搬运辽东进贡的老参,镶金木匣上凝着冰碴。
\"李大人,这是尚膳监新制的参汤。\"小太监递来青瓷盅时,袖口滑出半截黄纸——画着汉王府暗记的符咒。
我摩挲着盅底凸起的纹路,几年前朱高煦比划的手势忽然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说:\"惹到本王的人,本王最多给他三次机会。\",此刻瓷盅底部的\"三\"字刻痕正硌着指尖。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乾清宫的铜兽香炉腾起异香。朱瞻基斜倚在龙榻上,明黄寝衣领口泛着可疑的暗红。我跪奉参汤时,瞥见他枕下露出半幅染血的帕子。
\"爱卿可知...\"他突然闷咳,震得案头药碗叮当乱响,\"这青瓷与永乐十九年毒死汉王侧妃的酒杯,同出一窑?\"
汤匙\"当啷\"落地。门外冲入的锦衣卫靴底沾着草屑,我藏在袖中的火折子被王瑾踩碎时,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狼粪味——瓦剌探子惯用的驱寒药。
......
诏狱水牢的铁链比北征时的马缰更冷。王瑾提着气死风灯进来时,我正数着墙缝里长出的第七朵毒菇。油灯映出他衣纹曳撒上的血点,像极了朱祁钰被拖走时袍角的泥渍。
\"李大人雅兴。\"他尖细的指甲划过我锁骨箭疤,\"昨夜杨溥招了件趣事,说建文旧臣在孝陵藏了...\"话音未落,铁链猛然绷紧,腐臭的污水溅了他满脸。
老太监不恼反笑,掏出个荷包抖落出几颗乳牙:\"您别说,那几个死去的郡主坟头的柏树长得可真好。\"
三更时,我咬碎后槽牙里的蜡丸。张辅塞进来的铁丝带着铁锈味,插进锁眼的瞬间,忽然想到,现在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当越狱的主角了.....
西苑观星台的青石阶结了薄冰。朱瞻基裹着白狐裘的身影在夜雾中摇晃,脚下跪着的钦天监正突然指向我藏身的柏树:\"荧惑犯紫微!主弑君!\"
匕首抵住他后心时,我闻到了曼陀罗香——胡皇后七窍流血那日,她寝殿飘着的就是这味道。\"陛下圣明。\"我故意让声音发颤,\"可知这毒掺在每日安神汤里?\"
朱瞻基转身时狐裘扫落星盘:\"爱卿啊...咳咳...真当净身房的老阉奴会听你调遣?\"他摊开掌心,正是我交给小太监的砒霜纸包。
远处突然炸起火光,张辅在宣门放的狼烟被大雪浇成青灰。王瑾带缇骑冲上来时,我夺过星盘砸向那张病容。青铜棱角划破的伤口涌出黑血,滴在雪地上像极了饮马坡的箭疮。
二次入诏狱第七日,杨溥被铁钩拖进来时已不成人形。东厂番子用钢刷刮他腿骨:\"老东西,《太宗实录》的底稿藏在哪?\"
我蜷在角落数着血滴,忽然想起宣德三年秋晨。杨溥立在汉王府废墟前说\"青史如镜\",而今他的舌头正被王瑾的银钳扯出半截,混着血沫吐出\"逆贼\"二字。
朱瞻基驾临时带着浓重的丹砂气,龙袍下摆沾着炉灰:\"爱卿可知...咳咳...你那些亲兵家人的头颅正在大同城头招鹰?\"他扔来半片带箭的甲叶,内侧绑线被血污浸透,\"瓦剌人的箭镞,还是这么精准。\"
我舔了舔皲裂的嘴唇:\"陛下颈间紫斑,比上月又蔓了三寸吧?\"话音未落,王瑾的烙铁已按在旧箭疤上,皮肉焦糊味中,仿佛听见叶青他们在开平城头的狂笑。
“陛下,臣在这几日中,常听说您开始研究斗蛐蛐,可真是个好爱好,臣猜猜,以后的天子们,会不会沉迷炼丹?或是做木工?哈哈哈哈,您真是开了个好头!”
朱瞻基的笑声混着丹砂气在水牢里打转,他盯着我被烙铁烫伤的肩膀:“斗蛐蛐?朕不过是让天下人知道,天子也能有凡人之乐。” 他踢开脚边不知谁掉下的断齿,龙袍下摆沾满污水,“至于炼丹、木工 —— 只要能稳坐江山,后世怎么写又何妨?”
我盯着他颈间蔓延的紫斑,那颜色比胡皇后棺椁上的朱砂还要刺眼:“陛下杀尽汉赵亲族时,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朱家血脉?当年您在饮马坡被汉王救下时,他若存了异心,哪有今日的您?”
汉王?” 朱瞻基突然揪住我头发,迫使我直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在封地私铸兵器时,可曾念及叔侄之情?赵王暗通瓦剌使臣时,可曾把朕当皇帝?” 他松开手,甩来一叠供状,“看看吧,顾佐家人收了武勋的黄金,杨溥替建文旧臣藏匿印玺,这些人若活着,太子如何睡得安稳?”
供状上的血手印模糊不清,歪扭的字迹中,我认出那是言官王大人的名字 —— 他女儿才满周岁:“陛下用刑逼供,让锦衣卫把人吊在房梁上三天三夜,这样的供状,也能叫证据?”
“证据?” 朱瞻基冷笑,从袖中取出汉王的虎头令牌,“朕只要他们死,便是最好的证据。当年文皇帝清除建文余党,难道个个都有真凭实据?” 他把玩着令牌,突然扔进水牢,“记住,在这皇权面前,对错由朕说了算。”
水牢深处传来老鼠啃食的声响,旁边牢房的囚徒身子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我望着朱瞻基病态的潮红脸色,知道他又服了金丹:“陛下杀了这么多人,就不怕史书留笔?”
“史书?” 朱瞻基转身走向牢门,披风扫过积水,“朕会让翰林院重写《太宗实录》,汉赵二王的事,也不会有人敢说出去。” 他在门口停顿片刻,“至于你 —— 就在这水牢里,好好想想,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本想与你君臣和,你却一次一次的放弃这个机会。”
牢门轰然关闭,黑暗随之笼罩。我摸着冰冷的墙壁,指尖触到不知谁刻下的 “冤” 字。远处,朱瞻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只余下王瑾尖细的嗓音在回廊回荡:“陛下,太医院新制的九转金丹,该用了……”
水牢顶部滴下的水珠落在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水。我望着头顶狭小的天窗,那里透进的一丝月光,像极了胡皇后临终前眼中的微光。朱瞻基赢了,他用鲜血和谎言铸就了自己的权威,而我,只是一个被耍的团团转的小丑,我将头底下,想在水面反射的倒影中,看清楚我的鼻尖有没有一个红色的小圆球......
宣德七年霜降,我在水牢里数着砖缝中第 37 次结霜,牢门突然传来铁锈摩擦声。七岁的朱祁镇穿着青缎小朝服,在王瑾搀扶下探进头来,袖中掉出半块没吃完的栗子糕。
“先生。” 他蹲下身,鼻尖冻得通红,“父皇说你病了,让我来瞧瞧。”
我望着他腰间新配的玉佩 —— 当年胡皇后的平安佩,如今系在他腰上:“殿下可知,《贞观政要》里说,明君要‘兼听则明’?”
朱祁镇似懂非懂地点头,从袖中掏出卷皱巴巴的《论语》:“先生上次教的‘己所不欲’,我背下来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天看见孙舅舅打杀谏官,血溅在文华殿柱子上……”
我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指,想起他两岁时用金镇纸敲我伤指的模样:“殿下记住,雷霆之怒为护国,慈悲之心为护民。若只知杀人立威……” 目光扫过他身后王瑾阴鸷的脸,“终会如覆巢之卵。”
此后三年,朱祁镇每月初一都会来水牢。他渐渐长高,腰间玉佩换成了明黄丝绦,却仍会偷偷带栗子糕给我。有次他哭着说被孙贵妃,不,已经是孙皇后罚跪,因为他替被杖杀的学士之子求情。
“先生,为什么杀人?” 他攥着石墙上的 “冤” 字,眼中泛起泪光,“汉王不是好人吗?”
我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想起朱瞻基说 “太子不能有隐患” 的那日:“殿下,这世上很多事没有对错,只有权衡。但作为帝王,要记得 —— 杀一人能安天下,是无奈;杀百人只为立威,是暴虐。”
宣德十年春,我在潮湿的草席上咳出血沫时,牢门突然大开。王瑾领着四个东厂番子抬来软轿,老太监脸上难得有了丝悲戚:“陛下…… 快不行了。”
我被从诏狱提出时,掌心还沾着水牢墙缝里的青苔。老太监掀开轿帘的瞬间,我望见他眼角垂着的泪痣 —— 那是用朱砂新点的,掩不住眼下的青黑。
乾清宫的铜鹤香炉燃着龙涎香,却盖不住底下翻涌的腐尸味。朱瞻基仰躺在金丝楠木榻上,明黄缎面绣着的十二章纹已被血渍浸透,颈间紫斑如同蜿蜒的毒蛇,正顺着锁骨爬向心口。
“爱卿…… 来了。” 他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右手虚虚招了招,腕骨凸起如柴。我注意到他指甲全呈青黑色,正是长期服用铅汞金丹的征兆。
朱祁镇跪在榻边,十岁的少年已穿上素服,腰间却仍别着我在他两岁时送的那方刻着 “仁” 字的小玉环。他抬头时,我看见他袖口沾着的墨迹 —— 分明是刚抄完《大诰》的痕迹。
“朕让他们…… 把你从水牢里抬出来。” 朱瞻基突然笑了,露出被丹砂染黑的牙根,“你看,朕待你,终究比汉王宽厚。”
我盯着他胸前溃烂的伤口,那里曾被我亲手敷过金创药:“陛下若真宽厚,当年就该留胡皇后一条生路。”
榻上的帝王猛地咳嗽起来,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朱祁镇慌忙起身捶背,却被他一把推开:“去!让朕与你先生独处。” 少年踉跄退下时,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解脱。
“知道朕为何早亡吗?” 朱瞻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太医院说,是丹药用过了量。可朕知道……” 他浑浊的眼球转动,“是饮马坡的雪水,是大同城的冤魂,是胡皇后的簪子在索命。”
我感受着他掌心的冰凉,想起诏狱里被烙铁烫伤的夜晚:“陛下却是忘了掩在草原上的赵王殿下?在京城冤死在锦衣卫屠刀下的妇儿?还有那开平城中,莫名上吊的朱宁静。”
“咳咳...是了,还有朕那赵王叔跟他的妻儿,宁静...不说了,哈哈,未至不惑,却已经糊涂了。”
我长叹一声:““陛下若信因果,当年就不该做出这些事,更不该放任瓦剌人屠城。”
“因果?” 他突然松开手,抓起枕边的《皇明祖训》砸来,书页间掉出半片枯黄的槐叶 —— 是汉王府旧邸的槐树。“皇爷爷杀了建文帝全家,不也活到六十五?朕不过学他十分之一……”
话未说完,他剧烈抽搐起来,锦被下的身子弓成虾米。我看见他颈间紫斑迅速扩散,在皮肤下形成诡异的龙形纹路 —— 与他龙袍上的金线蟒纹分毫不差。
“爱卿……” 朱瞻基伸出手,“朕在位十年,杀了不过两千余人,抄了不到三十家……” 他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明黄被面上,“可为何,朕才三十八岁,就要去见列祖列宗?”
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想起诏狱里被折磨致死的杨溥,想起大同城头的累累白骨:“陛下可知,当年方孝孺的在《逊志斋集》里写,‘嗜杀者,天必厌之’?”
朱瞻基却笑了,笑声里带着解脱:“原来你恨朕至此……”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却如孩童,“可朕问你,若不杀汉赵,不除文官,不抑武将,这江山……”
“这江山是朱家的,却也是百姓的。” 我打断他,“陛下用白骨铺就的路,太子要如何走?”
榻边铜钟突然敲响,朱瞻基望着帐顶的金龙纹,忽然松开手:“太子…… 就交给你了……” 他闭上眼的瞬间,颈间紫斑突然扩散,像极了当年胡皇后七窍流出的淤血。
我正欲起身之时,他又突然睁开眼睛。
“扶朕…… 起来。” 他扯着我的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腕,“朕要看看,午门外的雪…… 是不是红的。”
内侍抬来软榻,朱瞻基倚着靠垫望向窗外时,恰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眼角。我望着他逐渐僵硬的面容,突然想起宣德三年秋,他在西苑教朱祁镇射箭的场景 —— 那时他说 “太子不能有隐患”,眼中闪着猎手般的光。
“爱卿……” 他忽然转头,瞳孔已开始涣散,“替朕告诉太子…… 莫学朕的雷霆,要学朕的……” 喉间发出 “咯咯” 声响,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口黑血,溅在我胸前。
朱祁镇冲进来时,朱瞻基的手还搭在我肩上。少年皇帝望着父亲扭曲的面容,突然跪在我面前:“先生,父皇说的‘雷霆’,究竟是什么?”
我摸着朱祁镇冰凉的指尖,想起水牢里他带来的栗子糕:“是让天下人畏惧的刀,也是斩向自己的刀。”
朱祁镇扑在龙榻上痛哭,望着这个即将登基的少年,他小时候问 “忠孝怎么写” 的模样又浮现。他腰间的平安佩,冰凉刺骨。
王瑾领着司礼监捧着遗诏跪下。我看着朱瞻基尚未闭合的眼睛,那里再无当年的锐利,只剩一片浑浊 —— 就像他穷尽十年心血打造的皇权,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当值太监开始为大行皇帝净面,我退到殿外时,正看见宫人们抬着鎏金香炉经过。炉中飘出的烟霭里,隐约映出当年赵王府的熊熊烈火,胡皇后的金凤簪,还有大同城墙上那抹永远化不开的血色。
朱瞻基到死都没明白,他以为的长治久安,不过是用朱家血脉和忠臣骸骨搭起的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