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牺牲的一定是我们?!”
赤燎的质问如同被点燃的烽火,带着滚烫的、近乎泣血的不甘,在森罗殿内炸开。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显得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镞,射向我。
“我们护幽军,自组建以来,哪一仗不是冲在最前?哪一次撤退不是守在最后?对您,对冥界,我们可曾有过半分迟疑、半分不忠?!酆都城下堆积如山的虚空怪物尸骸里,多少是我护幽儿郎的魂飞魄散换来的?!陛下!您扪心自问!”
他向前踏了一步,脚下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仿佛都被他脚步中的力量踏得微微震颤。脸上的悲愤混合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那双曾经充满锐气和忠诚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为什么……忠心耿耿,换来的就是被当成棋子,在最后关头推出去填那无底洞?!为什么您就能这么狠心,将数万、数十万追随您、信任您、愿意为您效死的将士,轻飘飘地当作可以随时舍弃的炮灰?!”
他的质问一句紧接一句,不再有任何顾忌,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所有疑惑、所有痛苦、所有不甘,全部倾泻出来。
“他们也有魂,也有灵,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袍泽之情,也有未竟之念,也想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在这冥界有一席之地,而不是……而不是像柴薪一样,被丢进炉子里,烧个干净,连点念想都不留!”
赤燎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
“您要成大事!您要报仇!可您的大事,您的大仇,凭什么就要用我们这些人的魂飞魄散来铺路?!我们的命,我们的魂,难道就天生卑贱,活该被利用到最后一滴吗?!”
厉魄伏在地上,听到赤燎这愈发激烈、甚至有些刺耳的质问,身体抖得更厉害,他想出声制止,却又被喉咙里的腥甜和更深的无力感堵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呃……呃……”声,徒劳地摇着头。
夜枭的呼吸声已经轻不可闻,他低着头,手指却微微蜷缩,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我沉默地听着。
听着赤燎那夹杂着血泪的控诉,听着他对“忠心”与“利用”的诘问,听着他对“炮灰”命运的激烈反抗。
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和廊柱上,再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和空洞。
直到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因激动而有些破音的回响也渐渐消散,殿内重新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寂静笼罩。
我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应。脸上的表情很淡,甚至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疲惫,如同星火一闪而逝。
过了片刻,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将赤燎那炽热的怒火无声地压了下去。
“赤燎,”我唤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说,为什么牺牲的一定是你们?”
我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森罗殿厚重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血色的方向。
“我已经问过一次,大劫面前,谁没有牺牲?”
“朕,没有牺牲吗?”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东西,却让赤燎燃烧的怒火为之一滞。
“苏雅。”我吐出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她是幽冥帝后,是朕昭告冥界、天地为证的妻子。就在不久前,在你们所有人都看见的那个虚空洞口前,为了不沦为怪物,为了给大军争取喘息之机……她自爆了。形神俱灭,连一点残魂都没能留下。”
我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到赤燎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煽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朕心中……难道不痛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赤燎张了张嘴,脸上的激愤凝固了一瞬。
我没有等他回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又字字千钧的语气说道:
“厉魄在这里,夜枭也在这里。他们跟着朕的时间不短了。朕经历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们或许知道一些。很多你们或许听过,或许没听过名字的人……他们都死了,魂飞魄散,为了一个或许虚无缥缈的念头,为了朕这条路上,不同的阶段。”
“再看看外面。”
我抬手指向殿门的方向,尽管大门紧闭,但那方向代表着整个酆都,整个冥界前线。“此刻,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酆都外围,冥界各处还在出现的虚空裂隙旁,依旧有将士在战斗,在死亡,在被侵蚀,然后被同袍亲手了结。每一个伤亡的数字报上来,朕难道不痛吗?那些,也是冥界的子民,也是朕的将士。”
我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起伏,但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昂的辩驳都更有力量。那是一种见惯了尸山血海、背负了太多死亡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还是那句话,赤燎。”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成大事,必有牺牲。这不是朕发明的道理,这是天道,是轮回,是这世间万物运行至今,从未改变过的铁律。”
“区别只在于,”我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牺牲谁,牺牲多少,以及……牺牲为了什么。”
赤燎眼中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因为我这番话,烧得更旺,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感到被侮辱的火焰。
“陛下的大事,就是靠数不尽的,像我们这样的‘炮灰’,用魂飞魄散铺出来的路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几乎要溅到帝阶前,“我们享受荣誉,财富,资源,地位?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
“是!我们是享受了!护幽军大帅的甲胄是比普通鬼将的精良!我们的军饷是比游魂野鬼丰厚!我们在酆都城内,是有专门的营区,是有比普通阴魂好一些的魂力配给!可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我们用命、用血、用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战功换来的?!哪一样,不是我们该得的?!”
他猛地扯开自己胸前残破的护甲,露出下面一道道狰狞的、几乎将魂体撕裂的陈旧伤痕,有些伤痕上还残留着虚空侵蚀留下的、无法祛除的焦黑痕迹。
“看看这些!陛下!您看看!这些就是您说的‘享受’换来的!每一道,都是护幽军的将士,和我赤燎,用魂体扛下来的!”
他胸口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是,出了问题,我们该冲在前面!这是军人的天职!我们从未退缩过!哪怕是必死的任务,只要是为了保卫冥界,保卫身后的酆都和子民,我赤燎,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护幽军的儿郎,也绝不会有一个孬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骄傲和愤怒。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陛下!您要我们去的,不是保卫某处关隘,不是剿灭某股敌军!您是要我们排着队,走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屠宰场!是为了一个我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明白、甚至可能根本不认同的‘大局’,去被主动献祭!去被抽干魂力,化为灰烬!这和我们冲锋陷阵战死沙场,能一样吗?!”
“这和我们接受的荣耀、承担的责任,是一个东西吗?!”
赤燎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轰击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情感力量和残酷的逻辑拷问。
厉魄已经听得面无人色,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拉住赤燎,却因为伤势和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再次瘫软下去,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夜枭的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我静静地听完他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控诉,所有的“为什么”。
脸上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表情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等到他最后一个音节在空气中彻底消散,我才缓缓开口。
“赤燎,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了。”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朕今天,已经把道理,把现实,把后果,都跟你讲得很明白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真正站到了与他和夜枭平齐的地面上。这个举动本身,就带来了一种更直接、更迫近的压力。
“图口舌之争,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拯救不了任何你想拯救的东西。”
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
“现在,朕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我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进他的意识。
“军令已下。护幽军开赴既定方位待命。”
“你,赤燎,护幽军大帅。”
“执行,”
“还是不执行?”
空气再次凝固。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辩驳,所有的痛苦,都被压缩成了这一个简单的二选一。
是服从,带着整支军队走向已知的毁灭。
还是反抗,背负起可能更加难以承受的后果。
厉魄猛地睁开眼睛,顾不上伤痛,连滚爬地向前蹭了几步,急切地看向赤燎,嘴唇哆嗦着,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赤燎!赤燎!听陛下的!执行!一定要执行!你只是……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你会的!你一定会执行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是为赤燎,也是为他自己,更是为那个不能出任何差错的大局。
夜枭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看向赤燎,声音艰涩地开口:“赤燎,陛下……”
他的话刚起头,就被我抬起的手势打断了。
我没有看夜枭,目光依旧停留在赤燎脸上,只是那抬起的手掌,掌心朝外,是一个明确而冰冷的“止住”信号。
夜枭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低下了头。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选择,此刻都重重地压在了赤燎一个人的肩上。
他站在那里,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巨大的、灵魂层面的挣扎所带来的生理反应。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仿佛要嵌进掌心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惨白如纸,时而涨红如血,眼中各种情绪疯狂地交战着——忠诚与背叛,职责与良知,袍泽之情与残酷现实,求生的本能与军人荣誉的束缚……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厉魄的呼吸几乎停止了,眼巴巴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做着“执行”的口型。
夜枭虽然低头,但紧绷的肩膀显露出他同样在紧张等待。
我则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决定。脸上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终于。
赤燎的颤抖停止了。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挣扎强行压了下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先前的怒火、悲愤、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但在这死寂的最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属于他赤燎本性的倔强火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
“身为人臣,理当奉召……”
他停顿了一下,那点倔强的火光骤然炽烈起来,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死寂。
“然……”
“此乃乱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尊严。
“恕臣……”
“不奉!”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森罗殿中!
“不奉!!!”
余音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厉魄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绝望。他猛地看向赤燎,眼中满是“你怎么敢?!”的骇然,随即又惊慌失措地转向我,张开嘴,却因为极度的惊骇和伤势,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陛下!陛下!”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那声音尖锐而破碎,“赤燎他……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绝无反抗陛下之意!他只是……只是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被那些……那些混账话扰乱了心神!他……他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试图挽回,却因为赤燎那斩钉截铁的“不奉”二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抬起手,再次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厉魄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惊恐的瞪视。
我的目光,从仿佛瞬间苍老、呆立当场的赤燎身上移开,落到了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厉魄脸上。
“厉魄,”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厉魄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地应道:“末……末将在……”
“你想保下他,是吗?”我直截了当地问,没有绕任何弯子。
厉魄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他先是下意识地摇头——作为深知计划重要性的重臣,他明白赤燎此刻的“不奉”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甚至可能牵连更多人。保他?谈何容易?又如何能保?
但随即,看着赤燎那虽然说着“不奉”、却挺直了脊梁、眼中带着近乎殉道般光芒的年轻脸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从底层提拔起来、悉心教导、视若子侄的爱将,厉魄心中那点属于“人”的柔软和不忍,又狠狠地揪痛起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那摇头的动作,变成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
点了头之后,他又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连忙慌乱地补充,声音磕磕巴巴,全无往日统帅万军的沉稳:“陛下……末将……末将确实……确实想……想保住这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他……他只是轴……只是一时没想通……他罪该万死……但……但求陛下……念在他往日战功……念在他……他对冥界毕竟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留他一缕残魂也好……”
他说得语无伦次,额头上阴气涔涔,仿佛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可能触怒眼前这位心意已决的帝王。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忽然……咧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不大,甚至有些僵硬,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或者说,是一种看到有趣事物的冰冷兴致。
“厉魄,”我笑着,慢慢说道,“你跟了朕这么久,出生入死,从无二话。朕让你做的事,再难、再险,你也从未推诿过。可以说,你是朕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我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
“而你,也从未向朕提过什么私人请求。今天,是第一次。”
厉魄听着,心却一点点往下沉。这温和的语气,比怒斥更让他不安。
“既然你开口了,”我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平淡,“想保下赤燎……好。”
我点了点头。
“朕,准了。”
厉魄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不安。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陛……陛下?!您……您是说……”
“朕说,准了。”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你的请求,朕答应了。赤燎,可以活下来。”
不等厉魄叩谢,我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着的夜枭。
“夜枭。”
夜枭身体一凛,立刻躬身:“臣在。”
“你去一趟。”我的指令清晰而快速,“去把赋闲在家的那位……我们地府名义上的兵马大元帅,镇狱大人,给朕‘请’出来。告诉他,护幽军大帅赤燎,于殿前议政时,旧伤突发,气息走岔,伤及魂体根本,急需闭关静养,无法理事。现由他这位大元帅,暂时接掌护幽军兵符,即刻整军,开赴既定方位待命,不得有误。”
我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这是朕的旨意。赤燎大帅的‘伤势’,让他不必探视,专心军务即可。等到了地方,自然有进一步的指令给他。他只需听令行事。”
镇狱,那个早就被架空、只剩个尊贵头衔和府邸的上一代军方魁首。用他来暂时顶替赤燎,控制护幽军,再合适不过。他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对核心计划一无所知,只会忠实地执行“陛下的旨意”。而“旧伤复发”的理由,也足以暂时堵住一些人的嘴,避免在最后关头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骚动。
夜枭听完,面具后的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他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我的全部用意——用镇狱这个傀儡,确保护幽军按计划进入阵眼;同时,也算是……真的“保”下了赤燎的命,至少暂时保下了。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瘫软在地、仿佛还未从“准了”二字中回过神来的厉魄,又看了一眼依旧挺立、但眼神已经开始出现剧烈波动的赤燎,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是对命运的无奈,是对袍泽结局的悲悯,或许,也有对帝王心术的深深敬畏。
“臣,领旨。”夜枭没有多问一个字,躬身应下,随即转身,黑袍拂动,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迅速而决绝地离开了森罗殿。沉重的殿门被他拉开一条缝隙,又迅速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又只剩下我、厉魄,以及……赤燎。
我转身,踱步到赤燎面前。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体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摇晃。方才那“不奉”的决绝气势,在我“准了”厉魄请求、并下达对护幽军的新指令后,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的不真实感,以及……隐隐攀升的不安。
我伸出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甚至算得上……温和。
“赤燎啊,”我看着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宽和?“你既然选择了……不接这道命令。也好。”
“那从今往后,你就好好的。”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
“好好的……歇着。”
“以后的日子,也……好好的活着。”
我收回手,负在身后,微微歪头,打量着他脸上逐渐褪去血色、浮现出恐惧的表情,继续说道:
“朕,不会再给你任何官职,任何权力,任何……任务。”
“不过,朕会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小院。清静,幽雅,适合……休养。”
我的笑容又浮现出来,这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怜悯。
“只是,需要你暂时……禁足。为了你好,也为了大局。”
赤燎的瞳孔开始收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赤燎,你相信朕。”我靠近他一些,声音压低,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无比地钻入他的耳朵,“在之后……那漫长到或许没有尽头的日子里,你一定会……”
我一字一顿,确保他听得清清楚楚:
“后、悔。”
“后悔为什么今日,没有接旨,带着你的护幽军,轰轰烈烈地去死。而是选择了……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赤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因为往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间……”我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缠绕上去,“你都会随时随地,无法控制地……想到你的军队,想到你的袍泽,想到他们是如何在你‘旧伤复发’、‘闭关静养’的谎言下,被一个陌生的元帅带领着,走向那个你明明知道、却无力阻止的屠宰场。”
“你会想象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困惑,他们最后的呐喊……你会一遍遍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为什么不服从?如果服从了,至少……你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和他们一起面对最终的命运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道,“独自一人,活下来。背负着‘抗命者’的名头,背负着对袍泽见死不救、甚至在他们看来可能是你主动逃避的愧疚,背负着……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折磨。”
“你会在这份孤独、愧疚和永无止境的自我拷问中……慢慢发疯。或许不会立刻魂飞魄散,但那滋味……赤燎,朕保证,比被献祭在那大阵之中,要痛苦一万倍,漫长一万倍。”
我说完了。
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死灰,看着他的眼神从惊骇变成彻底的恐惧,看着他那挺直的脊梁,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垮塌下去。
“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随即,像是终于被那描绘的未来景象彻底击垮,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了地上。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龙袍下摆,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陛下……陛下!!”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哀求,“收回成命!求您收回成命!!臣错了!臣知错了!臣愿意!臣愿意带着护幽军去!臣愿意献祭!求您!别……别那样对我……别让我……那样活着……求您了陛下!!!”
他涕泪横流,再无半点方才“不奉”时的决绝和尊严,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可怜虫模样。
厉魄在一旁,看着赤燎这骤然崩溃、卑微乞怜的样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心痛,又是酸楚,更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他明白,我说的那种“活着”,对于赤燎这样把军队和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军人来说,确实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我微微垂眸,看着脚下瘫软如泥、不断叩首哀求的赤燎,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晚了,赤燎。”
我的声音很轻,却斩断了他所有希望。
“军令已改,镇狱已经去接手你的护幽军了。计划,不容再变。”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充满绝望和乞求的眼睛,补充道:
“而且……此次大劫之后,无论成败,总需要一个……当事人。一个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亲身经历了选择,并且……活下来的人。”
我蹲下身,与他近乎平视,目光深邃。
“需要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去反复咀嚼,去不断思考,去用他自身的痛苦作为燃料,去验证……朕今日的选择,朕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冰凉的温度让他浑身一颤。
“这个人,就是你,赤燎。”
“你是见证者。也是……朕留给自己,留给这段历史的一面镜子。一面会时时刻刻反照着痛苦、矛盾和抉择的镜子。”
说完,我不再看他眼中那彻底崩溃的绝望光芒。
直起身,抬手,指尖一缕幽光闪过,没入赤燎的喉咙。
他张着嘴,还想哀求,还想呐喊,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着嘴唇,脸上涨红,青筋暴起,却只有无声的气流摩擦。
“呜……呜呜呜!!!”
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眼中是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向殿门方向,朗声道:“来人。”
殿门无声地打开,四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面无表情的森罗殿内卫,如同鬼魅般闪入殿内,单膝跪地。
“陛下。”
“将赤燎,带下去。”我语气平淡地吩咐,“关入森罗魂牢,甲字幽禁室。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好生看管,确保其……安然无恙。”
“遵旨!”
四名内卫起身,动作迅捷而专业,两人一边,毫不费力地将瘫软无力、只能发出“呜呜”声的赤燎架了起来。赤燎徒劳地挣扎着,扭动着,用那双充满了无尽怨恨、痛苦和哀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直到被内卫们强行拖出了森罗殿。
殿门再次合拢,将那无声的挣扎和绝望隔绝在外。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我和依旧跪伏在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的厉魄。
我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厉魄身上。
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显示他还“活着”。
“厉魄,”我开口。
厉魄身体一震,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刚刚经历那一切的不是赤燎,而是他自己。
“这是第一次。”我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也是最后一次。”
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有时候,一时的不忍,一时的‘泄露’,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它毁掉的,可能不止是你想保的那个人,更可能让我们奋斗至今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我们付出无数牺牲才争取到的……那一线生机,全部化为乌有,彻底消失。”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的警告意味,重如山岳。
厉魄听着,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恢复了一丝神采,那是深深的恐惧和后怕。他连忙再次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地保证:
“陛下!末将……末将再不敢了!绝无下次!末将以真灵起誓!若再有违逆,泄露机密,甘受炼魂之苦,永世不得超脱!”
我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是在衡量他这份保证的分量。
然后,我伸出手,掌心向下,悬在他的头顶。
一缕精纯、温和却又蕴含着无边伟力的天君之力,如同潺潺溪流,从我掌心流淌而出,缓缓注入厉魄的体内。
厉魄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暖流迅速席卷全身,之前被我一脚踹中、几乎碎裂的魂体伤处,传来麻痒和舒适的感觉,那沉重的伤势,竟然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体内的伤势便已好了七七八八,萎靡的气息也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治愈,让厉魄愣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伤好了,就去做事吧。”
“时间紧迫。镇渊、攀霄二军,需要立刻顶上一线,全面接管酆都城防及四处‘伪阵眼’的监控和最终的……执行事宜。”
“厉魄,你亲自去调度,督军。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厉魄这才如梦初醒。他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和痊愈的伤势,又想起方才赤燎被拖走时那绝望的眼神,以及陛下那番关于“代价”和“镜子”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最终统统化为了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冰冷的决然。
他重重地叩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末将……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虽然身形依旧魁梧,但背影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挺拔,也更加……孤寂了一些。他不敢再看我,也不敢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而快速的步伐,走向殿门,拉开,身影没入殿外昏暗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森罗殿内,终于彻底空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人,独立于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中央。
帝袍曳地,无声无息。
我缓缓走回帝座,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殿顶那无尽的幽暗。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