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搀扶着枝意和,避开嶙峋的乱石,走向花海。越靠近悬崖,风越大,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带来了金灯花特有的淡淡芬芳。
当枝意和的双脚踏入柔软的花丛边缘,金灯花细长的叶片拂过她的裙摆时,眼前模糊的黑暗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
“呃……”枝意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和?!”余念一把捞住她瘫软的身体:“阿和!你怎么了?!”余念焦急地呼唤着,搭上她的脉搏,脉象紊乱虚弱到了极点,他看向在风中摇曳的金灯花海,金色花朵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妖异。
意识沉沦,在死寂的虚无中,一点微光亮起,紧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声音、刺骨的情感,汹涌地冲入枝意和的脑海!
她“看”到年幼的自己,穿着华服却形单影只地站在庭院里。狗爹枝忆安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意气风发,却很快迎娶了长公主。公主诞下了一名男婴——枝思齐。而她的母亲,也生下了妹妹允棠。
允棠,那个小太阳般的人儿,一出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疼爱。
京中贵女的聚会。她局促地坐在角落,周围的窃窃私语刺入耳膜。
“商户出身…”
“铜臭气…”
“她娘是被抛弃的……”
“不配与我们同席…”
轻蔑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她努力想融入,换来的只有疏离和嘲笑。
唯一向她伸出手的,是笑容温婉的田恬。她们一起说笑玩闹,分享着少女心事,是她在儿时最好的朋友
然而,厄运降临。田恬的父亲获罪,全家锒铛入狱。她再次见到田恬时,她成了一个丫鬟,她看到了她憔悴不堪的模样。她害怕被牵连,害怕失去好不容易维持的体面。
在田恬跪下求她的时候,她选择了退缩,选择了冷眼旁观……
再次见到田恬,是她被押往刑场的路上,听人说,她企图谋害世子,被当场抓住,被判斩首。
她连去为她送行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托人打听过她的家人,得知她姐姐被卖到了青楼,她又怕如果被人知道她与青楼的人有牵扯,会名声有损,也就因此不了了之。
听说田恬还有个弟弟尚在人世,只是她都没有勇气去为他做些什么。那份愧疚和懦弱,也成了她心中永久的刺。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封知许什么,他的风度翩翩,他的温柔体贴,他的地位身份,总之她毫无保留地交付了真心,沉溺在那虚假的柔情里。
直到那一天,封知许利用她告诉他的消息,设计害死了太孙!那个无条件信任她,经常跟在自己身后,为她出头的男人。
恽王起兵谋反,天下大乱。封知许被擒,锒铛入狱。而她,从“被爱”的云端狠狠摔下。
为了自保,也为了家族不被牵连,父亲将她匆匆许配给了太子封尽起。
嫁入东宫,如入虎穴。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一点可悲的安全感,她选择了依附。封尽起需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家族的秘密、外祖母的钱财,甚至,西启的国宝。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封尽起这根看似强大的浮木,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她的“忠诚”换来的却是灭顶之灾!封尽起利用她提供的所有信息,得到了崔氏庞大的财富和西启国宝后,毫不犹豫地将屠刀挥向了她这个“功臣”和“知情人”!血洗了允府!外祖父、外祖母、母亲……所有她曾渴望又怨恨的亲人,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父亲临终前,交给她一枚戒指,可号令万人,他们拼死将她从东宫带走,逃离了关押她百天的人间地狱。
枝意和看到了今生的自己,在寒冷的冬天,不顾危险,救了小寒。那时,她只道是一时心软。
她看到自己在得知阿般身陷险境时,明明自身难保,却仍绞尽脑汁。不惜以身犯险去火海中救他。那时,她解释为道义与承诺。
……
今生的片段,与前世的记忆交织碰撞!
轰隆——!
醍醐灌顶!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心地善良,遵从本心。却不知,这些所谓的“善意”,每一次的“援手”,每一次的“不忍”,都并非无缘无故!
那是深埋在她灵魂深处、来自上一世的枝意和,那个犯下无数过错,最终也未能拯救任何人的枝意和。
混杂着悲伤和愧疚,以及……豁然开朗的明悟,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悬崖边的山风呼啸,卷起金色的花瓣,怀中枝意和身体冰凉得吓人,泪水浸湿了余念的衣襟,可她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阿和!醒醒!”余念试着唤醒她。枝意和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梦回城熟悉的街巷在眼前展开,却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余念抱着昏迷不醒、泪痕未干的枝意和,闯进城中最大的济世堂。
“大夫!救人!快!”余念将枝意和放在堂内的诊床上。
坐堂的老郎中见状,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探了鼻息,又搭上手腕,而后翻开眼皮查看瞳孔,还用银针刺穴,枝意和都毫无反应。
“她为何昏迷?可有受伤?中毒?”老郎中连声发问。
“没有外伤!只是在金灯花丛边突然昏倒!”余念急切地回答,隐瞒了阵法、毒素等无法言说的部分。
“金灯花?”老郎中一愣,随即摇头:“这位姑娘,脉象实在诡异,虚弱至极,却又似有暗流汹涌,乱而不绝,如同风中残烛,却偏偏又有一股奇异的生机在强行吊着!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脉象!恕老夫直言,此症非药石可及!倒像是……像是……”
老郎中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不确定:“像是民间所说的‘离魂症’!魂魄离体,游荡他方!这……非医家手段所能治啊!”
“离魂症?!”余念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信鬼神,但枝意和身上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常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带着枝意和连续跑了城中另外几家颇有名气的医馆。
结果,如出一辙。
每一位郎中在一番诊察后,都摇头叹息,面露难色。有的说“邪祟侵体,需请高人作法”;有的说“心脉将绝,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还有的干脆直言“脉象诡异,闻所未闻,无能为力”。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却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束手无策。
余念抱着枝意和,蹲坐在暮色渐沉的街头。
然而,他此刻全然不知,就在他抱着枝意和心急如焚地穿梭于各个医馆之间时,几双眼睛,早已在暗处锁定了他们。
城门口,一个看似普通商贩打扮的男人,在余念抱着枝意和冲进城门时,他就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货物,对着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微微点了点头。小贩舔了舔嘴唇,悄然隐入人群。
济世堂对面的茶楼二楼雅间,窗户开着一道细缝。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端着茶杯,目光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医馆,看着余念满面绝望地抱着人出来。
“盯紧他们。别打草惊蛇,找个僻静地方,把他们‘请’回来。”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形佝偻、拄着拐杖的老乞丐,眼睛在余念经过时,看似无意地扫过他怀中的枝意和,老乞丐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三下,远处巷口,一个正在乞讨的年轻乞丐,立刻收起了破碗,默默跟在余念身后不远处。
两波人马,来自不同的方向,带着不同的目的,却都将目标锁定在了枝意和与余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