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老管家引着吴天翊穿过覆雪的回廊,正堂的朱漆大门被推开时,暖炉的热气裹着一股淡淡的陈皮香扑面而来。
正座的矮榻上铺着厚褥,两位老人分坐左右:吴天翊的外公赵常一身墨色常服,腰束玉带,双手交叠按在膝头,虎口的老茧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 —— 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印记,即便卸了甲胄,指节依旧习惯性地绷着,脊背挺得如北境的雪岭,不见半分松弛。
右侧铺着软垫的蒲团上,吴天翊的外婆赵唐氏正捧着个白铜手炉,见人进来便抬了眼 ——
她鬓角虽染了霜白,却用根赤金镶珠的抹额束着,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衬得那张脸虽有皱纹,却透着保养得宜的红润。
眼角的笑纹里还凝着未褪的暖意,想来方才正与赵常说着什么家常,身上那件石青色绣折枝梅的褙子,领口滚着圈银狐毛,露在外面的手腕虽瘦,却依旧戴着对翡翠镯子,举手投足间既有将门主母的端庄,又藏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看见玄色披风下的少年,赵唐氏手里的手炉 “咚” 地磕在矮榻边缘,翡翠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她忙撑着榻沿起身,褙子的下摆扫过脚边的炭盆,溅起几点火星:“翊哥儿!”
声音里的颤抖惊得梁上的铜铃轻晃,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落了雪的星子,“我的乖孙,可算回来了!”
她几步冲上来攥住吴天翊的手,指腹抚过他玄铁护腕的冷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手背:“才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瞧瞧这眉眼,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模子刻的…… 北境的风霜没亏待你吧?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便往他怀里塞暖炉,又拉着他往暖阁走,“快坐快坐,厨房炖了你爱吃的鹿骨汤,我让丫鬟再添把火……”
吴天翊被她按在锦凳上,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问起燕王府的近况,问他父王的腿疾,问他的母妃身体状况,连小时候偷喝烈酒被打手心的事都翻了出来。
赵唐氏一边抹泪一边笑,捏着他的脸感慨:“翊哥儿,都十六了,能独当一面了…… 可在我眼里,还是那个追着你舅舅要糖葫芦的小娃娃!”
正座上的赵常看着她这副失态的模样,喉间低低 “嗯” 了一声,却没再多言 —— 这位在朔方军营里能镇住千军万马的老将军,唯独见了妻子对外孙的疼惜,便收起了所有锋芒,任由那点温情在暖炉的热气里慢慢漾开。
丫鬟端着鹿骨汤从回廊进来时,青瓷碗沿还凝着白汽,赵唐氏却仍拉着吴天翊的手不放,指尖戳了戳他玄铁护腕上的鹰纹,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前儿听你外祖父说,你在北境竟想娶两个农家姑娘?还是比你大的?”
她眉头皱得像团揉皱的锦缎,“虽说燕王府人丁不旺,可也不能这么将就 —— 真喜欢,纳了做妾便是,正妃的位置总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不然传出去,岂不让人笑燕藩没人了?”
吴天翊握着她的手顿了顿,才发现老人家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指划过护腕冷纹时微微发颤 —— 原是为这事操心。
他正要开口解释,赵唐氏已自顾自叹道:“罢了罢了,你这性子随你娘,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真要娶,便娶了吧,多添几双碗筷,总能多生几个娃娃……”
说着又用指腹轻轻拍了拍他手背,那指尖保养得宜,透着常年浸在香汤里的柔滑,“只是这事得跟你父王商量,正妃的位置可不能含糊!”
“老婆子~” 赵常忽然开口,声线里带着军伍里特有的沉劲,他抬手捋了捋颌下短须,目光扫过那碗渐渐凉了的鹿骨汤,“你到底让不让你那宝贝外孙喝汤?再唠下去,汤里该结冻了!”
赵唐氏被他噎了一下,转头便要发作,却见吴天翊正望着她笑,凤目里的暖意比暖炉还烫人。
她这才松了手,往丫鬟手里的汤碗努努嘴:“快给翊哥儿端过去!熬了三个时辰呢,骨髓都炖化了!”
说着又瞪了赵常一眼,“就你多嘴,扰了我跟外孙说话!”
赵常没接话,只是看着吴天翊接过汤碗,见他舀起一勺汤时微微蹙眉 —— 想来是烫着了,便不动声色地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光腾起时,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
这位在军帐里能拍案斩将的老将军,此刻却像个寻常老翁,把所有的刚硬都藏在了妻儿看不见的地方。
吴天翊舀起一勺鹿骨汤,醇厚的香气混着暖意漫过舌尖,骨髓的绵密在齿间化开时,忽然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 赵唐氏正支着下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烛火,连带着鬓边的赤金抹额都柔和了几分。
老爷子虽没说话,却微微倾着身,目光落在他空了大半的汤碗上,像是在估量是否要再添一碗。
被这般盯着,饶是在北境万军前能面不改色的少年世子,也不由得耳根发烫,他放下汤碗,瓷勺与碗沿碰撞出轻响,拱手道:“外公,外婆,孙儿已经饱了!”
赵唐氏却不依,伸手要去夺他的碗:“这才喝了几口?你在北境哪有这般好的汤喝,快再喝点……”
“老婆子!” 赵常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孩子长大了,自有分寸!”
随即转向吴天翊,目光落在他玄铁护腕上,沉声道:“翊哥儿,既然饱了,就随老夫到书房一叙!”
吴天翊心头微动,知道正题要来了,他起身时,赵唐氏忙拉住他的袖口,往他手里塞了块温热的米糕:“书房冷,垫垫肚子!你外祖父就是这性子,说事总爱往那堆书里钻!”
说着又瞪了赵常一眼,“别吓着孩子!”
赵常没接话,只是率先迈步往屏风后走,墨色常服的下摆扫过青砖,留下道沉稳的影子。
吴天翊朝赵唐氏拱了拱手,便随着赵常的身后往书房而去,穿过一道回廊,书房的冷意便漫了过来 —— 不同于暖阁的熏香,这里飘着淡淡的松烟墨味,书架上的兵书码得整整齐齐,最上层的铜制镇纸下压着几张泛黄的舆图,边角都被摩挲得发毛。
赵常走到大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吴天翊刚坐稳,就见赵常从抽屉里取出个漆盒,打开时,青铜虎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 正是京城郊外两万狼骑的兵符。
老将军推过虎符,指腹抚过表面的狼纹:“这东西,早该还给你了!”
吴天翊的指尖刚触到虎符,就听见赵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块浸了雪的铁,沉得能压弯梁柱:“翊哥儿,北境的军功能垒成碑,能让燕藩铁骑踏遍朔方 —— 可你为了楚氏母子,把这些都抛在身后!燕藩三代人攥紧的疆土,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
话音落时,书房的烛火忽然跳了跳,将赵常的影子投在《朔方防务图》上,像座沉默的山。
他没看吴天翊,只是指尖反复摩挲着案上的砚台,那方砚台边角已被磨平,是当年随他征战时带的,砚底刻着的 “守” 字,被岁月浸得发黑。
吴天翊握着虎符的手紧了紧,青铜的寒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他知道外公这话不是寻常质问,是在剖开浮面的利弊,直抵根骨里的成色 —— 看他血脉里那点燕藩的硬气,是否被北境的风雪磨得只剩空壳,又是否能在权谋的泥沼里,守住比胜负更重的东西。
这一问,更像老将军惯用的那柄虎头枪,枪尖不沾血,却能挑开所有虚饰,逼着人把最实在的筋骨亮出来:是承得起家族荣光的铁骨,还是只会算小账的软筋。
吴天翊将虎符轻轻收入袖中,青铜的冷硬隔着锦缎贴在腕间,倒像是给了他几分底气。他缓缓抬起头,凤目迎上赵常淬着寒意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北境湖面:“外公,您觉得太后真的是把那三郡给我们吗?”
赵常眉头一蹙,指尖在案几上重重一叩,那声响像块石头砸进静水,泛起的涟漪里藏着几分了然:“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说那三郡背后,藏着比军功更利的刀?”
“楚氏母子者,非独燕府门面,实乃万金难易之骨肉至亲也!今若护之,可昭告天下,我燕藩重诺如泰山;若弃之,则无异于将利刃亲献太后,任其指斥我等‘背信负义’,遗臭于青史矣!外公您说呢?”
赵常眼皮微抬,指节在案几上慢悠悠转着,语气听不出喜怒,倒像在品一杯温吞的茶:“哦,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了吗?”
他目光落在吴天翊按在舆图上的手,那眼神分明在说 “你这点心思瞒不过老夫!”
吴天翊被他看得一笑,抬手挠了挠鬓角,少年人的狡黠从眼底溜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哈哈,外公,外孙那点小心思也被您老看出来了呀!”
他身子微微前倾,玄铁护腕在烛火下泛着光,倒像是藏了满肚子话要往外漏。
赵常眉头一挑,伸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却藏着笑意:“快说,别跟外公打哈哈!你还看出什么?”
吴天翊抚掌轻笑,指尖叩了叩舆图上 “京城” 二字,转而滑向西北,点在 “朔方”“五原”“上郡” 三处,若有所指地看向老谋深算的赵常,缓缓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