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风吹枯草。
李书生仍蜷在那堆稻草上,嘴里念念叨叨,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众人试图追问更多,可他疯疯癫癫,时而咧嘴大笑,时而掩面痛哭,已再无半分章法。
“走吧。”李生缘叹了口气。
众人转身离开。
一路走出祠堂,天色有些暗沉。街道旁的断墙残垣在晚霞中仿佛扭曲成了一张张窥探人心的面孔。沿街的百姓三三两两,有人还在废墟中刨土找人,有人已烧起柴火搭锅熬粥,也有人盘坐街角,呆若木鸡,仿佛还没从白日的灾祸中醒过神来。
李生缘一行几人走过一片半塌的屋舍,忽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他立刻冲了过去,发现一个妇人正扒着塌下的横梁,哭着喊:“娃儿还在下面,他还在呢,求求你们——谁来帮帮我啊——”
江远山话不多,早已卷起袖子冲了上去,双臂抬起一块巨石,浑身肌肉紧绷,粗喘间青筋暴起:“坚持住,我们一定能救你们的!”
李生缘也扑了上来,手中匕首劈开倒伏的竹篱墙,连声安慰:“夫人别哭,我们一定救孩子出来!”
众人连忙加入,不多时,又有灾民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搬开了一堆瓦砾,终于,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拽了出来,脸色苍白,但鼻息尚存。妇人一把抱住孩子,哭得肝肠寸断,连连磕头谢恩。
这场景让人鼻酸。
黄昏的光越发淡去,月亮还未升起,天却黑了下来。
江远山正拧着手中一块破布擦汗,突然抬眼看向李生缘:“我想去鬼市看看。”
李生缘没立即回应,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一笑:“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叶知卜在一旁喝水,闻言眉头一挑:“你们两个……当真打算信那疯子的话?”
“你说他疯,可他疯言疯语里,有太多不是疯话的东西。”江远山神情认真。
“再说,”李生缘接道,“若真有鬼市,那或许能了解一些咱们不知道的消息。”
叶知卜正要出言反驳,却见江远山忽然看向他,语气郑重:“知卜兄,你还是留下照顾三个姑娘,等我们平安回来。”
叶知卜翻了个白眼,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摆摆手笑道:“滚。”
几人都笑了,气氛一时缓解。
“来人啊!”
随着一声呼救声,三人齐齐跑了过去。
夜幕彻底降临。
在靠近汾阳旧道的城郊,风忽然变得极冷,地气中仿佛涌出一股无法解释的寒意。李生缘和江远山骑着两匹马,手上只提了一盏风灯。马蹄踏过干裂的土地,一切都静得诡异,只有灯光在晃。
忽然——
“看那边。”江远山忽地勒缰。
远处旧道尽头,居然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灯火,一串又一串,仿佛点在无形的长街上。一座横跨古道的石桥悄然浮现,桥下雾气翻涌,桥上灯笼晃动,有黑影穿行。
李生缘缓缓抬头,喃喃道:“鬼市……”
二人缓步前行,走到那桥前时,却听到一阵奇异的喧哗声从桥对岸传来。
“冥香三钱,买不买?走错了灯街,不保魂火的。”
“这小子新死的,热乎着,换不换一口气运?”
“贩纸命一尺,魂钟两响……摊主老墨,只收阳寿。”
江远山握紧了拳,声音低沉:“这不是幻觉。”
李生缘缓缓跨过桥的第一块石板,忽然,一只漆黑如墨的手自桥下探出,轻轻拍了拍他脚下的石砖。只听桥底传来一声低语:
“入市者,不许回头。”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提灯迈入了灯火迷离的鬼市。
江远山和李生缘步入鬼市的那一刻,身后的黑雾悄然合拢,仿佛一扇被遗忘的门悄悄关上。脚下的石桥变得潮湿而寒冷,灯笼的火光映照在泛白的桥面上,不再温暖,而像是燃烧着某种阴间之火,微蓝带紫,照亮一条幽长的街道。
街道两侧,竟摆满了摊子。摊主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穿着布衣、有人披着袍服,也有的连人形都称不上——只是一团雾、一只手、一张面孔悬空飘着。
摊上售卖之物更是诡异:折断的骨头、流动的影子、正在滴血的镜子,甚至还有婴儿的哭声从某个竹篓里传出……
“魂伞、魂伞——五年阳寿换一把,保你三灾不入梦。”
“命纸十两,白日书契,夜里可见。”
一个带着斗笠、只露出嘴巴的摊主冲着他们发出一阵低笑,喉音嘶哑如裂帛:“两位爷,来看看不?您身后这口棺,气煞连根,想必是‘血债带魂’之象,合该留在我们这儿做一场‘问冤’的。”
“问冤?”李生缘止步。
斗笠人从摊下掏出一个黑陶罐:“一魂三问,命灯可验真伪。只要此人死时心有怨、气有结、命有裂,便能招其魂来,三问定因果。”
江远山眉头紧皱,沉声问:“若魂不来呢?”
“那就是命自止,不关他人,不关世。”
李生缘低头看向身边虚浮的命灯,忽地眸色一凝。
只见那盏灯,在接近他们时,火光竟骤然摇动,像是风卷夜衣,跳出一尺高的蓝焰,刹那又收拢成一线寒光,死死钉在灯芯中。
“灯动了。”他说。
江远山看着他,神色凝重:“你想问?”
“我想问。”
他脱下披风,取出金不焕的贴身之物——一块磨得光滑的玉佩,轻轻投进了黑陶罐中。斗笠人手一抖,黑罐里“轰”地腾起黑烟,一股极冷之气席卷而出。
烟雾翻腾之间,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衣衫破旧,脸上却是金不焕熟悉的模样。他的目光空洞,却又像在某个缥缈的地方凝望众人。
李生缘惊讶地看着他,低声问:“不焕,是不焕!”
虚影不动,命灯轻晃。
他咬紧牙,再问:“张氏,是暗幽门神鹫的什么人?”
这一次,命灯蓝焰猛地窜起,整盏灯几乎要炸裂开,影子开口,却不发声,只朝他们身后,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指向了鬼市更深处。
江远山神色瞬变:“什么意思?能说明白些么?”
魂影逐渐淡去,命灯归于沉寂,黑陶罐“咔”的一声碎裂,仿佛一场因果,终于埋下。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这摊时,一个老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拄着一根生着青苔的拐杖,沙哑道:“问完命,别急着走,今夜‘主街’初开,有你们想找的答案。”
“主街?”江远山心头一震。
老者一笑,眼里没有白眼珠,像是两口干涸的井,一字一顿说道:“活人见鬼,鬼市开门,不是因为天灾,而是——有人,把地狱带来了人间。”
两人对视一眼,背后仿佛有风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