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烟尘未散。
城东残街一带,屋梁横塌,墙石破碎。活着的百姓,有的赤着脚,有的头上还裹着血布,正徒手搬石掘砖,哭喊着亲人的名字。那声音在漫天灰色里传来传去,像是一种从地底浮出的哀吟。
李生缘和江远山在城门边找了块地势尚稳的角落,把乌花、靖如玉、叶知秋安顿下来,将金不焕的棺木用几块厚毯遮住,又在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棚,挡风遮日。
“你们就在这待着。”江远山交代一句,回头望了一眼乌花,女孩躲在靖如玉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兽,双眼无神地盯着金不焕的棺盖一角,未发一言。
“我们去帮帮忙,一会儿就回来,有危险就大声喊叫。”李生缘沉声说完,随即和江远山、叶知卜一同向前走去。
……
他们加入救援时,天光已经逐渐变黄,血色日头透过尘雾洒在每张疲惫、焦急又悲痛的面孔上。
李生缘扒开了一扇倒塌的砖墙,听见底下传来微弱的呻吟。他立刻蹲下身子,呼唤道:“别睡,坚持住,我们很快就来救你。”
江远山和叶知卜迅速上前,两人合力搬开墙角的大梁,将一个满脸尘土、肋骨似乎断了的男子拖了出来。男子浑身是血,手上还有斑斑烧伤,被拉出来时还死死护着胸前一个小木盒子。
“活着的!”叶知卜喊了一声,李生缘立刻将他搁在自己膝上,掏出水袋小心滴了几滴水在他唇边。
那人咳了两下,终于艰难睁开眼睛,声音破碎如风中残叶:
“鬼……鬼市……”
三人对视一眼,叶知卜蹲低身,沉声问:“你说什么?什么鬼市?”
那人身子颤了两颤,满脸惊恐地摇头:“鬼市有城隍庙,旁边的巷子……有人拉我进去……灯火、人影、买卖声,全都是真的……”
他说到这里,忽地死死抓住李生缘的衣襟,眼睛瞪得极大,低声而急促地说:
“他们没脸……都没脸……一个个,鼻子以下全是黑洞,嘴巴裂到耳根……就是活生生的人啊!”
“鬼市?鬼市在哪?”江远山低声道。
一阵风吹来,卷起尘土中埋着的一角符纸,沙沙作响,像是细语低鸣。
“你们说的是……鬼市?”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满脸尘灰,脸颊上还有一道血痕,手里抓着一根烧焦的木棍作拐杖,颤着手走近了救援队伍,听到方才那奄奄一息之人说出的“鬼市”二字后,整个人像是被触动了某根古老的神经。
“你知道?”李生缘立刻回头看他,声音紧了几分。
那人慢慢点头,嗓子干哑:“老一辈说……每逢汾阳地裂灾变之后,便会在城外旧道、那条通往北山的老驿道尽头,开一道‘鬼市’。”
“鬼市难道不是传说?”江远山皱眉。
“不是。”那人咳嗽两声,眼中浮起惊惧,“我们村子以前有人亲眼见过。他说……鬼市的灯是白的,一盏盏像人头骨里点的魂火,一直延到黑压压的尽头去。有人在摊上卖纸马纸人,有人卖骨头,有人……卖命。”
“卖命?”叶知卜低声重复。
“嗯。”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他们说,走进去的人,可能会看见死去多年的亲人,有些人是想求解药,有些人是想换一条命。可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你换了什么,它就夺你什么。”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人回来,没了眼,有人回来,不会说话了……还有人,回来后两眼空空,说自己一直在跟死去的母亲下棋。”
空气仿佛骤冷。
“为什么非要去鬼市呢?如果不进去会怎样?”江远山盯着他。
那人却摇头:“不进去也躲不开。只要鬼市开了,凡在此城七日之内的活人,就都被记在‘市契’之上,早晚是要做买卖的货。”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背脊发凉。
李生缘一只手死死握着水袋,低声问:“有没有人……活着熬过七日?”
那汉子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一位,姓李的书生,十多年前的大裂之后活下来的。他疯了,被村里人当成神神叨叨的怪人关在祠堂里。但他写下了一本册子,说自己见了三十三个摊主、走过七座鬼灯拱桥,说……最后一日,‘夜行人’会来验账。”
“夜行人?”叶知卜声音一沉。
“嗯。”那人点点头,“他说,那人才是真正掌市者,来讨债、收人。谁该死或不该死,谁逃不过。”
一阵死寂在众人中间流动。
李生缘手指微紧,心头翻起无声巨浪。
地裂、诡巷、纸灯、命契……
“我们想知道的更多一些。”李生缘缓缓开口,声音如刃切木,“请问您,那位李书生现在在哪?”
那中年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就在东边的祠堂,挨着旧巷尽头。只是……”
“只是?”叶知秋问。
“你们得趁白天和他说话。”他声音颤抖了一下,“一过了黄昏,祠堂外的那口井……就会冒烟。没人敢靠近。”
李生缘眸色深沉如墨,望向灰茫暮色中的残破城池,仿佛那一砖一瓦间,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
“走。”
“我们去祠堂。”
天光将坍塌后的汾阳涂上一层金灰,仿佛旧梦一场未醒。而他们,却正一步步,走向那传说中的鬼市幸运之子。
几人匆匆赶到了汾阳东边的祠堂。
这里地势略高,祠堂后院临着一口深井,井栏残破,周围满是枯草。地裂震动厉害,这里竟然安然无恙,李生缘心里满是好奇。
祠堂的大门微微敞开着,一道斑驳的木匾上写着“赵氏宗祠”,字迹被风雨剥蚀得只剩下几笔残痕。
“就是这了。”带路的那位男子小声说,“李书生便住在后堂偏屋里。你们想知道什么快点问,问了后快点走,我还要去找救人,先走了。”他说完,瘸着一条腿,慢慢走远了。
李生缘轻轻推开祠堂门,一股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带着陈年香灰与木腐之味。
“李先生,我们有事请教,可以进来么?”他低声唤了一句。
没人应声。
众人沿着供桌转过屏风,走到偏屋门口,只见屋内一片凌乱:几本破旧书册倒在地上,墙角堆着一叠纸符,黑墨未干,像是刚被人反复写画过。
“这怕不是个疯子吧。”江远山低声说。
偏屋正中,坐着一个须发斑白、面色灰黄的老者,衣衫褴褛,一双脚光着,盘在一堆稻草上。他正一下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破碗,嘴里不停地念叨:“三十三摊主,七灯拱桥……灯下死人,桥上走马……七日鬼契,夜行人来讨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