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不,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出现什么都不稀奇,伯格在心里告诫自己、安慰自己,尽量无视底下叶子的声音,但叶子实在是太吵、太吵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呀?”叶子喋喋不休,“啊……妈妈……哥哥靠近了!你挪开一点嘛,就一点……一点点……”
妈妈、哥哥?
伯格其实看不清什么东西,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看见一团团的、满满当当的、模糊的、黑沉的泥,他努力的抬起眼睛,想看看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能被污秽生物称之为妈妈、哥哥……
他先听见熟悉的人声,盖在清浅的乐声之上,好像带着一点怒意。
这个声音说:“……你的杰作。或者说,你们的杰作。”
伯格认出来了。
……是纪评。
其实纪评……那位纪评先生非常好认,他不像贵族,也不像平民,更不像高梯队的非凡者、上位者,乃至某些独得神明眷顾的信徒。
伯格对他的了解更多来自泽西卡,以及……那些污秽生物。
泽西卡说纪评先生是位仁慈慷慨的存在,但仁慈的存在会豢养明显破坏力很强的污秽生物作为宠物吗?
切实见证过玛瑙破坏力的伯格对此不敢苟同,尽管他面上会笑着认可,但那是面上……比如他也会毕恭毕敬称呼一声小塔大人。
他从未想过接触纪评,擅自接触一位高梯队的、疑似神眷的非凡者不一定有什么好下场,他只是习惯性去评判一个人。
他知道教会的修女也会私底下埋怨修道院的规则严苛,知道神父牧师偶尔也会在生活的闲暇时抱怨信徒的贪婪和愚蠢,更知道刚捐献完一大笔财富的贵族转眼就能怒气冲冲的打骂仆人。
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应当会有不同的方面,唯独纪评不一样,他总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任何人任何事,好像这些都和他无关,所以他能在不同人的面前呈现出相同的面貌——泽西卡说他仁慈慷慨,被他豢养的污秽生物日日等待他思念他,教会的档案也写他乐于助人处事和善。
可是。
如果他真的和善,他就不应该把自己豢养的、危险性极高的污秽生物寄养在皇宫里,更不应该随处乱跑——他理应认知到自己的危险性并避开普通人,和他接触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叶子怒了:“你在说哥哥的坏话!!!”
伯格:……
叶子喋喋不休:“你!你!我要被你气哭了!你不让开也就算了,哥哥那么好,明明……!”
叶子忽而没声了。
与此同时,人声越来越清楚,那位纪评先生好像在慢慢靠近这里。
“刚刚好像听见声音了,”纪评先生说,他大概在和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交谈,反正伯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听见青年在短暂的几个呼吸后再次说,“我不认同你。你一点也不无辜。”
啊。听起来那位不知名的存在像是纪评先生的朋友……观点不和的朋友。
伯格想。
纪评先生,我也不太认同您,我觉得,您也不无辜。
青年语气又带了点起伏:“我知道,我听见了,奇怪,靠近这里就没有声音了……我在护着它们,但似乎不是所有植物都能说话……哦,皇宫里的绝大部分都能……您安分点吧,您可以不说了吗,我暂时不想和您说这些。”
一阵难耐的沉默。
“好吧,”青年说,“我们显然难以说服彼此,那各退一步,换个别的方式吧,我想我应该是在实力上占优的,所以您可以安静一点了吗?”
伯格以为纪评很快就走,但事实显然不如他所想,纪评说完又在四周晃了晃,大概是在找叶子……其实他不明白叶子为什么突然没声了。
大概又过了会儿,伯格终于辨认出远去的脚步声,还有翻开的书页声,应该是小塔……他知道这位大人用书页上的文字交流。
纪评一走,叶子又有声了。
“哎呀,我不想让哥哥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嘛,”叶子扭扭捏捏的说,“我现在,软塌塌的,脏死了,一点也不好看,不漂亮,我以前可漂亮了。”
“我原谅你啦,”它说,“你没有在哥哥面前出卖我,我原谅你啦,但是,你还是要让一下,我想好好打理下自己……就一下。”
伯格沉默了下,突然问:“你为什么称呼纪评先生为哥哥?不应该是……大人一类的词汇吗?”
对,大人。
就像是底下的人有时候称呼阿幸克瑞大人那样。
“啊?”叶子显然很茫然,它慢了半拍,然后说,“我……因为,因为我,我是哥哥的孩子啊……我应该喊他妈妈的。但哥哥不准这么我们叫,我听见大地说啦。”
孩子?
伯格忍不住开始揣测了,但他的思维还没发散出去,叶子就已经很生气的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们……我们是大地的孩子,大地是哥哥的孩子,是这样啦。”
伯格:“好的。”
他又觉得疲倦了,疲倦的点在于……叶子是个污秽生物,他对此确信不疑,危险的环境滋生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他对此也确信不疑……但叶子看上去像个懵懂稚嫩的孩子。
孩子?
哈,他几乎想大笑,在想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怎么没有人可怜可怜他的无辜?没有人、没有人,他只能在这里慢慢感受生命的流逝。
“你心情不好吗?”叶子小声说,“其实,你可以开心一点呀,我们看见了哥哥,哥哥……哥哥很厉害的,他可以帮你。”
“他可以帮我什么呢?”
“这个……”叶子迟疑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呢?”
伯格顿住了。
他想……他想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你好像应该去找命运之神?”叶子说,“不过,找哥哥也可以啦,虽然哥哥走远了,但你之后可以去找哥哥呀,哥哥……”
还有之后?
伯格觉得这个单词很好笑,他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之后。
叶子又生气了:“不要说哥哥的坏话!你这个人好讨厌,我明明在帮你。你讨厌死啦,到现在也不挪开。”
伯格慢慢掌握到了和叶子说话的诀窍,也不能说掌握,他只是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在心里面默想出来,反正叶子能读心。
他在心里说:我控制不了自己。
“怎么会呢,你,你,”叶子卡壳了一下,妥协,“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是,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就是,你把躯体抬起来,就是这样啊。”
伯格沉默了一下。
他觉得有点好笑。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的幼稚。
他尝试抬起自己的“手指”——那个位置现在是数节长有细绒毛、分泌粘液的节肢,他甚至能感受到节肢的湿滑。
他成功了。
在抬起节肢之后,他慢慢的移动自己坚硬的躯体,背部光亮的甲壳刮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虫子在地上爬。
“你看,”叶子说,它很开心,“你现在就可以动啦,不枉费我把你喊起来。”
“喊起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刚刚在睡觉,他们也在睡觉,”叶子说,“喊醒你不容易呢,诶,你怎么了?”
叶子被吓了一大跳似的,天真无辜的说:“你刚才,突然,好吵哦。就像好多个、好多个吓人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和大地……咳、嗯,我不是说大地不好啦。但真的和大地有一点像嘛。”
伯格大概没思维去分析这段话了。
爬起来的“虫子”有还保留着人的部分外貌,但它可能无法再保留人的思绪——因为躯体的主人接受自己的外表,运用自己的外表活动,他正在认同自己接触到的一切,这容易让人陷入迷乱。
比如,人喜欢甜蜂蜜,虫子也喜欢,人喜欢面包抹上蜂蜜和黄油,但虫子或许不喜欢面包。
叶子欣喜的说:“哎呀,你动一动,对,就是你身体下面的那个,在你眼睛最下方,嗯,那个绿绿的草丛就是我,你帮我捋一下叶子嘛,脏脏的,扁啦。”
怪物俯下身。
它没有用它尖利的节肢扶起叶子,而是张口咬了下去,草叶翠绿的汁液在口中四溅。
叶子哭出来了,被吓的:“你、你怎么了?我……我好痛……你吃我呜呜呜呜……我要告诉哥哥……我没让你吃我……”
“伯格”不听,它只是满意的开始咀嚼,开始用手挖,想挖出叶子的根部,但它被一缕看不见的碎金色忽而烫了一下。
它发出不满的低吼,音色也高,像虫子细细的尖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