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从军营回来,身后两位神采奕奕的大将军紧随,一边往里走,也交谈了些关于楚地的军务,还偶然提到了一件关于楚大巫的密事——据说皇帝陛下让蒙廷尉早年也追查了那红石。
扶苏目光扫过这庭院,将腰间长剑“当啷”一声掷在剑架上,剑鞘撞得木架轻晃,偏他半分不在意,只抬手扯了扯颈间束带。
军中历练已有十年有余,练就鹰一样敏锐过人的洞察。
他不过眉峰微挑,脚步未顿,到了中庭,才入露席,三人请推入案。
杨端和话毕,却见上首的长公子抬手,“将军稍待。兴许有人想见见你们。”说着,他起身,抬脚迈入内院。
……
许栀此时正被小公孙兴致勃勃的邀请着,去看他那‘千军万马’。
方才她刚到门面发觉扶苏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应该还在和人聊军务,循着惯例,想着没有两个时辰是结束不了的。
公孙泓却不肯让她走。很好,居然碰上个比李左车还难缠的小孩,还是她兄长的儿子。
她想有这衣袍也还方便,“和你父亲说一声,我过几日再来找他。”
“不行。我还有样东西没,,给姑姑看,”他跑到随行他的小郎君那儿,拿来个檀木盒子,兴冲冲的打开,魔术似的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来。
他递方才的草棋给她,“再下盘那个,嗯,五子棋?”
泓笑着,他的眼睛,鼻子,眉毛与扶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可这性格怎么就天差地别,半点他爹的平和端方都没有继承下来。
才四岁,话里满是甜言蜜语,还有点狡猾的味道,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许栀想起,就韩非所言……扶苏少时儒家学说听得多,自成一派翩翩风度的端方君子,饶是帅才,也是儒将之风。
许栀忍不住问,“…我这都听你念叨半天了,你也不说这些草编的小玩意儿是谁给你的,从哪里找的?”
泓沉小脸一瘪,不太理解为什么母亲说提了‘张良’两个字就有麻烦,但他还是恳切道,“母亲怕姑姑又难过,不让我说。”
许栀还没反应过来,“?”
泓望着她,机械的开始背诵王姮教他的话。
“母亲说我性格开朗,兴许和姑姑谈得来,要我多说说话,姑姑就会开心了。”
许栀觉得自己和这孩子还真有话聊。“所以到底谁给你的?他是不是叫韩信?”
这是泓第一次听到他的大将军姓名,不过他这会儿还不认识他,“反正我不说,就不说。”
许栀心里一咯噔,韩非在扶苏身边这么些年……难不成,听帝王心术的人就不是扶苏,而是人就教错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说就不说。而且姑姑没和我下完棋,不许走。”
她也感受到了她小时候那种作风,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嘶了声,法家的还真是‘祸害’。
他长得还没把剑高,但看着她,然后噔噔噔地跑过去把垫子给她拖来,搁在那草席之旁,又把草棋塞她手里。
“姑姑,坐。”
泓看着她,几乎拽住她手就想让她坐下。
这小子这眼睛黑黢黢的,这模样,这语气,这神情,这么霸道?
这简直就是隔代遗传!
数日前,寿春传来消息王翦重病,本以为王姮会带着儿子先回楚地大营,但泓在咸阳多留了几日。
…许栀懊恼把她做的玩偶都给了蒙晔。殊不知,懂得欣赏她绣品的人拢共就不超过两个。
孩子太难缠了,解救她的还得是扶苏。
她费心带孩子的思量已经大不如前,于是觉得蒙晔和泓都有着过分的活泼,让她招架不住,思来想去,她认为还是左车小时候最乖。
扶苏来时,正有人要禀,他手一抬,随从缓缓屏退。
他一把就将他儿子逮住,像拎小狼崽一样把泓提在了手里,“又惹什么事了?”扶苏问。
许栀回头,她在宴会上没能有机会和扶苏说一句话,此下他军装未换,一身绯袍,卓然耀目。
不过当下,许栀觉得扶苏应该在风中凌乱。
至亲两人,没有一个看着省心。
尤其她穿成这个样子还和他儿子在内院堂前摆棋谱。
泓被抱起来,勾着扶苏的脖子,“……没,爹爹,我想和姑姑下棋。”
他扫了孩子口中的姑姑一眼,他不想也知道,妹妹定然也是不省事的。
“荷华,你怎么又穿成这个样子?若被父皇知道,你又要挨骂了。”
“爹,姑姑这样穿,我觉得没什么啊。”
扶苏轻轻扫了他一眼,“看来要让你阿母多多管教你些才好?”
泓连忙摇头,捂住自己的嘴,乖乖闭嘴。
许栀看出来了,泓这孩子更怕他母亲。
泓被人牵着手带下去的时候,还不忘和她说,“姑姑有空再和我下五子棋哦。”
……许栀看在扶苏的面子上,朝他笑着点点头。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扶苏看她还跽坐在草垫上,不想再追究她来的目的,弯腰下来,伸出手。
“……哥哥。”
他扶她起来。
泓走了之后,许栀很快回过了神,正色道,“我在去骊山之前,想告诉兄长一件事。”
她仰头,下了决心,“父皇不希望我再看那些东西,但墨柒在终南山上的东西,我都搬走了……我穿成这样来,是为了不想给你惹麻烦。”
她深深的看着他,“兄长,这些年来,朝廷上对你我的议论不减。如果你感到了不快,那或许就是我想让哥哥在这其中看到的。权力没有挪移之说,只有紧握或者放手。只要它在,不论在哪里,猜疑永不会停止。这是我十年来走到现在深深理解一点。以后,不论哥哥会怎么样处置我,我都明白。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希望哥哥,”
“荷华,我知道。”
“什么?”
扶苏欲言又止,看着那双与他一样,却又很是不同的眼睛。
良久,春风温柔,他说,“我就是知道。”
他的笑容有温度,连眼神也都是温暖的。
泓这点就和他父亲很像。
许栀续上刚才的话,慢慢说,“我只希望哥哥在需要人帮忙,会想起我。”
扶苏轻轻俯身,拢了妹妹身上那怪异的披风。
“我今日还真有个难题,荷华博文广知,肯帮为兄吗?”
她露出往年那狡黠的微笑,“愿闻其详。”
袍角扫过廊下盆栽,连花叶震颤都透着股随性的爽利。
穿过一层一层砖石门,绕过屏风。
扶苏大步流星往前走,许栀就在他一侧。
十六年前,许栀一味担心扶苏会恪守着儒生的道理,走向极端。
十六年后,她想,如果他们联手,那么关于秦帝国所有的难题一定会迎刃而解。
什么赵高,什么仙师,什么徐福,统统都要从预言书上焚灭。
春风和煦,案上多了一些春日的酒。
“……永安殿下?”杨端和道。
她好一番装扮,结果人家眼睛一扫就把她给识破了。
怎么就不认为她是扶苏的侍女呢?
扶苏在过来的路上,让她把那看着就别扭的帽子给摘了。
长发披在身后,素色衣袍也难掩她姿色。
另一个微一凝,半晌颔首,“公主殿下。”
奈何妹妹颇有谋断,过于漂亮,竟有些扶苏觉得带她来见军中人,显得棘手,便又让她把帽子戴上。
“姁嫚与泓闹着玩,泓有些闹腾,这下缠着他姑姑,让两位见笑。”
“不敢。”他们颔首,异口同声。
许栀认出了杨端和,杨端和也在赵国守城战役上见过她。
他们客客气气见过礼。
另一位?
“姁嫚,这位是陇西侯,李信。”扶苏抬手虚引。
白昼的光在李信玄甲上的铜扣泛着冷,他起身,高大的身躯立在阶下,“…臣李信拜见公主殿下。”
李信是个大将。且李家世代为将,子孙在列国极为显赫。尤其在秦赵之间。
他曾配合大将王翦一举攻灭赵国。后来又率兵进攻燕国。攻占了蓟城之后,他率领数千兵马追击燕王,直至辽东。
许栀见过他一次,那会儿李贤眼睛受伤,蒙毅和她在去李贤府上看到他们在一块儿喝酒。
但现在的李信已不再是郁郁不得志的状态。
嬴政让他率军接替了屠雎对百越军事进攻。这次进攻,李信贡献巨大,成效显着,几乎奠定了大秦在南海的版图。
是年,李信去了九原郡,配合蒙恬在上郡,出兵匈奴再度大捷。
是日,李信获封陇西侯。
“快快请起,君候这一拜,永安何德何能。”
他起身拱手,“李信在楚地未有败绩,托于公主殿下在楚之策。”
她和李贤一起逃婚,是为了张良。可滞留在楚地多日不返,却是为了大秦。原来还是有不用解释的明白人。
“君候,这非我一人之功。”
李信大笑,“殿下谦逊。长公子殿下说殿下颇善招揽贤才,见公主身侧臣僚,我本觉是策论谋士。不想竟是一个天纵奇才,军事用兵,真乃当世第一流!”
许栀觉得和他们这些武人在一起说话很舒心。
能让李信有这个评价……
大抵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淮阴的韩信?”
扶苏微微笑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