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星儿已经来了芷兰宫有了两个月。
初春时节,迎春花开,淡淡黄黄,甚是好看。
这些时间,嬴荷华翻阅了历年来的典籍,让阿枝要她们逐一分门别类。
幸好她牢牢记着吕不韦的前车之鉴,在她父皇禁止她去终南山的前几年,她就陆陆续续把墨柒的书卷搬来了芷兰宫。
许栀虽然受了现代教育,但她的知识太杂,在古书方面的储备远不如墨柒博闻强记。虽然墨柒在这么多年磋磨中,留下来的记述已经不全,但大多东西有个大纲,沿着这个书目研究下去,一定会有在现有的基础上很大的改进。
墨柒身处分裂的时代,战争与邦交才是一等要务,农工革新的事还排不上轮次。
扶苏受命持节赴楚地大营巡查,他将从函谷关出发一路南下,韩非自要与他一起启程。
韩非在走时,送了个大礼给她。
她看着眼前这三箱沉甸甸的东西,无疑是墨柒呕心沥血之作。
她吩咐道:“把《天工开物》上编送给大司农处,下编送到李丞相府上。”
“那这一箱?”
许栀蹲下身打开中编箱子中的一卷,“中编我要带走。”
上编包括谷类和棉麻栽培,养蚕,缫丝,染料,食品加工,制盐,制糖等。
中编包括制造砖瓦、陶瓷、钢铁器具,采炼石灰、煤炭、硫黄,造纸等。
下编包括五金开采及冶炼,兵器、火药、颜料制造和珠玉采琢等。
她三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愿不愿回到咸阳……于是她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决心要见一见扶苏。
那日,许栀拜托蒙毅要来了一套小卒吏的衣袍。
“殿下怎么要穿成这样?今日又要去干什么?”蒙毅给她送来衣服的时候,脸上挂着死鱼一样的不满。
不过,你说他不情不愿吧,让他办事,他却办得很好。
许栀麻利把头发一挽,从他手里夺过帽子往头上一戴,捧着衣服,跨进他的书房,抬手就要把那门一关。
不及他说不行。
砰地一声。
蒙毅没守住门。
“要不是蒙大人是廷尉,要不是父皇尊宠你,我也不会找你。”女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尊宠,蒙毅觉得听起来很怪。
“殿下但凡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哪里需要到臣这里走一遭……用的理由也太牵强了,田儋派人来过,他没有捡到你的玉佩…”
“不找这点小事,难道希望我和你谈谈大秦律法编修的问题?”
但是在覆秋宫那会儿,嬴荷华对还是廷尉的李斯可推崇得很……除非她现在不一样了,主张宽容并济,或许他会愿意跟她谈。
这时,蒙毅听到她玉佩砸在案板上的声音,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他身体瞬间僵直,她也真没有一点架子,可她怎么能在他书房换衣服?仿佛那门板是火,触到就要烧他手……让他倏然收回要敲门的手,在袖中握成拳。
那声音偏偏不停,“你哥哥几日前可说了噢。他当年有匈奴军务,上郡去得急没当面感谢我。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你。”
……
这两分钟,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神经病。
蒙毅担心廷尉府上的人撞见她来,散走不少人。
他本该心平气和的站在门外,可他心乱如麻,竟然比他在处理公文时,都要心惊胆战。
他左右觉得她这个人很奇怪。
为什么和他能吵得不可开交,却又在旁人那里说他的好。
他又想起一日前尉缭告诉他说:永安说她愿意把在覆秋宫多年留下来的心得交给你,希望蒙大人不要嫌弃。
密臣之间的交谈,落在帛书上,必要时候可以保命。
厚厚一叠,分量很重。
“这么多,还都盖了两边的章。她为何不交给李丞相?”
“兴许是感念蒙大人在她下狱时候仗义直言吧。她说不管任何时候,她相信你和你哥哥胜过任何人。”
“…她真这样说?”
尉缭摆摆手,喝了口酒,想起了长公子婚事时候的对话,不由得自嘲,“老夫怎么知道是永安真心说,还是假意说。老夫真不懂你怎么想的咯……听陛下说,永安六岁之前,你不是常守在她身边?可当年赐婚,你非和王绾说什么宁可死也不想娶她。”
……
蒙毅大她七岁。
他常常随着哥哥进宫,常看到郑妃的小女儿在摘一种白色的花。
六岁之前的她……她确实和他待在一起很长时间。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嬴政觉得嬴荷华和蒙毅才是青梅竹马,他的女儿从小喜欢的该是蒙毅。
那一日,春花烂漫,嬴荷华喊住他,“蒙毅哥哥带我出宫玩好不好?”
蒙毅后悔自己蹲了下来,被个小娃娃搂住脖子,他不好让她撒开。
“小殿下,长公子说你可以让……”
“不要。”嬴荷华眼泪包在眼眶,她望着他的眼睛乌黑乌黑的,是要把他望进记忆里,“你和父皇说,带我出宫玩好不好?”
“过几日,李客卿的幼子会入宫。他常年在宫外,兴许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不如再等等?”
“我以后还会有机会见到他的……但蒙毅哥哥,现在我只相信你。”
后来,他与兄长去看望祖父离开了咸阳一段时间。
他回来后,也就是韩非入秦的时候,一切不同了。
又要等上好些年,蒙毅才会恍然大悟,在黎明前的时刻,有一个世界已经苏醒了。
蒙毅等在门外这两分钟有些长,她怎么还不出来。
“臣觉得,殿下在这里不当……”
“啊?”许栀不明所以。
蒙毅转身瞬间,猛地撞上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太近了点,罕见的神采,让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怎样?”她穿身绯袍,扬了脸,挑眉看他,“借身衣袍而已,难道大人不听蒙将军的了么?”
日光斜斜照在质朴无华的绯红衣料。
她头上的官帽肉眼可见的大了,碰巧风从她身后往前拂,耳鬓边一缕长发从帽子漏出,往半空浮动,她抬手扶住那帽,袖管滑落半截,露出腕上只珊瑚镯,红与白撞得格外亮眼。
……
她没发觉蒙毅的异样,但看到不远处一个廷尉官员正望着这边瞧,于是抓了他袖子,把他往书房里扯了一步。
他竟有一步踉跄。
她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道,“蒙毅。方才路上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为了一个制造天象语谶,我不能公开与兄长表现得太亲近。得要别有用心的人觉得我与兄长闹得很僵硬,最好水火不容。”
“为何?”
“蒙大人会不会观星术?”
“……臣不精通。”
许栀不想和他说太多,但一想,自己去见仙师的事儿,除了姚贾和他也没别人知道。
“我见人观星,那人说不久后有天象,恐是荧惑守心……”
蒙毅大惊失色,“谁所言?这等妖异的天象绝不出现在我大秦!”
“问山。我也觉得他说的是假的。但我看了典籍…而以前,张良教过我观星……”
荧惑守心不是普通的天象。火星主“兵灾、动乱、死亡”,心宿主“帝王、明堂、皇室”,二者相遇且“相守”,被古人解读为凶星犯主。
她怎么还提了张良。
她岂知皇帝陛下耳目通达,远超一般。
仓促间,蒙毅抬手捂她口,要她不要再说。
她唇触到他掌心,蒙毅如遭电击,手掌触电般松开她。
他掌住她肩,盯着她,额上生了汗,“天象变幻莫测,没有预测之言。殿下这话说得实在大逆不道,万万不得再说。”
“蒙毅。”她抬头,“天象不能改,但人事可以预判,也可以早做打算。”
蒙毅和李斯不一样。
他早就接触到了一些神异之事……好比那红石,好比大巫。
他对祭祀,敬畏神灵的事很上心。
蒙毅听她问起了一个人,“自宴会后,我就没看到李贤,他是先去了骊山吗?”
蒙毅凝语。
“他自来行踪不定,我觉得正常。这次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蒙毅没有办法说谎话。
“如公主猜测,李监察在两个月前,已经先去了骊山。”
听到这个答案,许栀当成李贤有什么运输一类的事务。
她辞别蒙毅。
许栀穿上换好了衣服,去了扶苏在咸阳的府邸里面。
等了好久,都快到了黄昏,她都没看到扶苏。
一个小子自称‘泓’。
“姑姑?你在这儿干什么?”四岁的泓盯着她,左右瞧她,手上拿着一只很有特色的草编大马。
……
她怎么忘了!
两年前,她去找王姮拿手枪模型做图纸的时候,在她身边看到过好几次她那个亲侄子,只不过他那会儿尚是被抱在怀里。
许栀没吭声,按理说他也没见过她吧,怎么会认她出来?
这马,这编法,是出自韩信之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