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想不到韩非的目光也可以不尖刻。
她不再迟疑。“先生你是为自己来赴这约,还是因为,韩?”
韩非舒然一笑,“为了想知道公主证明的,那个天下呈现的答案,是不是也是公主想要的。”
“……你觉得,父皇,”
“嬴政做得很好。”他看了眼天上的月,定定道,“我在书中所写,他几乎实现了全部。”
“韩非先生脑子里装的东西和父皇那么相似,但为什么我又感觉很不一样……韩非,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世界,把法的地位放得比人高,比贵族要高,凌驾在全部人之上。”
“是商君想要构造之世。”
“不全是。”她看着韩非的眼睛,“一个没有帝王术的世界。”
韩非愣住,浑身有些颤抖。
“小公主,你醉了。”
“是的。我把墨先生的酒喝的太多,可我没有醉。”只听嬴荷华继续道:“韩非,我其实挺怕见你的。因为我发现我们都变了许多。在我认为,杀人是唯一的办法,彻底除掉一个人,就是要杀死他。我差一点就要接受这样的价值观。但是,赵嘉死了。在我要不惜代价去做完我想要做的事时,我看到了小拂和何氏兄妹。”
韩非自笑,是的,他们都在岁月的磨砺中改变了许多。他知道李斯在担忧什么。
她偏离了他为他制定的思想,她有了自己的逻辑。
“……我能感觉你很难过。这样的话,为何不告诉你父皇呢?”
“父皇最恨我在骊山的事上再说话。……任何的话都会被认为是我的辩驳。”
韩非不知道,当嬴荷华学会了慎言之后,他是该觉得欣慰还是难过。他想起,那个曾经直杠杠的跑到他前,要求他活下去的嬴荷华。
韩非在想,到底是这个掺杂着怀疑、憎恨、背叛、绝望、杀戮的时代,要求她变成这样。
到今天,他甚至觉得李斯不该教她,不该的。
“其实小公主,这些话,你想的这些事。有一个人会比我更懂。只是他不方便再出现在公主面前。”
“他。”许栀沉笑,“先生早提醒过我,恐怕会惹出大乱。如今回头再看,我只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罢了。”
她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残忍嗜杀的人。可我只想救人啊。”
韩非看着她,让月色落到黑色的袍子上。在这个时代,人心和利益是最深不可测与无法触碰的东西。他的学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想要用最坚韧的刀,以法为利剑,去劈开这世上的混沌。死在这把利刃之下的冤魂亡魂将数不胜数。
如果是看了韩非的书,韩非说他想要拯救这个世界,去救一救人心。没有人会相信。认为这不是他的思想。而是儒家和墨家才持有的价值。
一个疲惫如此的韩国诞生出了最凛冽的学说。
这简直太神奇了。
而韩非知道。在秦国又或许在后世。没有人会相信。公子扶苏会是秦王嬴政的长子。他们的想法理念天差地别。
这简直不可思议。
但这其实对韩非来说非常好理解。
当一架马车往前面跑了八百里。即将到达悬崖的边缘,如果能够出现一个马夫勒一勒马的缰绳,那马车不会直直跌入谷底。
扶苏是这样的人。韩非懂得他,所以愿意在他身边。帝王之术,竟然是最不起眼的那一部分。
天底下的异类,都该殊途同归吧。
韩非这样想。
饶是他自己,扶苏。还是十年前的嬴政。二十年前的墨柒。亦或是现在的嬴荷华和李贤。
他们的道路各不相同,可也就是存在世上的道理。为了理想中的世界,拼此一搏。
“我明白。”韩非说。
她的手一滞,抬起眼睛望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谢谢你。”
“小公主不必言谢。这本是我今夜来等你的目的。”
十年前,嬴荷华救了他濒临垂死的心。
十年后,他无条件相信她做的一切一定存在其合理性。
“小公主。先生今天晚上总是这样叫我,让我想起了刚来秦国的日子。”
韩非以为他说的是他刚来秦国成为人质的事。
“父王会常带我出宫。哥哥也在咸阳宫……我陪着母亲在祖母那儿……李贤偶尔给我捎来点信写写他在函谷关和蒙恬纵马而歌的事。没事还能扯着李丞相和他说好一堆东西。”
韩非从来很少共情。
他冷静,理智。
“过去的事其实不美好。只是回忆把它蒙上了一层幻象。公主不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
许栀点头,“是的先生,我只能向前,必须向前。”
韩非已经把桌上的酒器都收拾好了。
“小公主这样想就很好。”
“那先生,我去骊山之后……能否看在,今夜这酒的份上……”
“我会以这个身份,在你兄长身边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年。”他说,
“一年。”许栀重复一遍,“一年的时间会不会有些太短?”
“难道公主在一年后不打算回来?”
这让她一愣,“先生?”
韩非笑了,“我记得你曾问我一个问题。那时我不尽然。现在,我却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
这是什么意思?韩非打算把她的培养体系升上去了?
韩非立身,他站在她身前,孑然一身,如秦宫黑砖之下一瞥惊鸿。
他转过头,眼中析出淡色,但话却很重。
“天下的分量,人皆心向往之,公主为什么不敢想?”
“韩非!”许栀震撼,瞳孔骤缩,“你是我哥哥的幕僚。”
“我成为你兄长的幕僚,这是我愿意为天下,向嬴政做出的妥协。可对我自己而言,你也不该妄自菲薄。”
“先生这话,我就当从未听过。”
韩非淡淡一笑,“权谋,用人,制衡。公主已经在李斯那儿学得很好。他可告诉了你,这就是帝王心术的范畴?”
许栀一顿,但又很快明白,荀子说过,他们甚爱学生能够取之于蓝耳胜于蓝。
“先生,有的人会孜孜不倦这样的东西,可我不感兴趣。”
昔年,韩非看着嬴政,一度觉得这就是法家学说浇灌出来的最佳帝王范本。
他习惯支配,不惮思想像是藤蔓一样蔓延延展。
直到他发现在墨柒身上还有些东西,他不曾触及,对他来说,无疑的令人兴奋,可墨柒不愿出世,他惋惜不已。
嬴荷华是这样的存在吗?
“那么,公主所言的世界在下一个十年可能会出现吗?”
许栀道,“骊山的工期需要三年。墨先生做不到的工业革命,我会做到。同样,这也是我答应了李贤的事。言而有信,这正是韩非先生的学生教给我的。”
临走的时候,韩非了然一笑,他站在月色下,仔细想一想,他或许只是不想让嬴荷华受到倾轧。
韩非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装在他脑子的东西,他知道那有多么可怕。
他最后说了一段话。
“如果今夜预测的天象真的会降临,我怕等不到一年,这些东西就会倾倒在公主身上。不过,小公主真该好好想想。你的父皇当真需要那长生不老之药吗?仙师真的是想要把长生药献上,还是说他献上的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许栀果然停住脚步,“请先生再说得明白一些。”
韩非真的觉得大概是自己年龄大了。
他受墨柒所托,或者他该叫他汤知培。
汤知培临终拜托,如何能不再见她……
——【我不愿她重蹈我的覆辙。韩非,你务必,务必要为她周全。旁人皆不可得,子房不可,景谦亦不可。……你可知,你尚在人世,已是我余下岁月里寥寥可数的慰藉了。不必问缘由。只因这世间,大抵唯有你能洞悉嬴政的心思。】
【如果我不再回来,我想我且能向先贤,向我挚友有一个好的交代。】
所以韩非说。
“公主,如果你和你父亲想的一样,或许,你再该为帝国清理掉一些人了。不管仙师,徐福是什么人。你都该杀了他们。”
“又有。你应该直白的告诉你的父亲,你思想的来源到底在哪里。这样他才不会猜忌你的心。”
“最后。什么仙术,什么长生……嬴政并不在意。他要的是这个国家能运转下去,只要制度上合理,什么都是手段。”
许栀轰然惊醒。
绑上战争马车的帝国,需要战场。如果国内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那么它就会转嫁到外面。
这是她原原本本想过的内容。
但凡嬴政想做一件事,没有做不成的。
在他的手中,连同命运也该要向他俯首。
逆天改命吗?
嬴政从邯郸到咸阳,这难道不是吗?
——
是的。
嬴政不相信红石,不相信筹算卦象,也不相信河图洛书。
他在飘摇中继承王位,铸就大秦的利剑,征服六国,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什么仙术,什么仙岛……
嬴政并不在意。
大秦帝国,也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