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端坐在对面,脸上是不易察觉的微笑。北梁的人都很会遮掩自己,南月公主更是其中之最。
邹君浩本来应该退让一步的,她是贵女,他本该让她一下。但是这些天,他卷在北梁权斗的漩涡之中太久了,他突然不想让了。
“殿下添香时,”他说,“可有想过君父吗?”
楠木的茶几上被溅出一片水渍。
南月脸上那点笑意消失不见了。或者说,它原本就不存在,只是由于它主人习惯性地牵动而出现。现在它的主人连这点习惯也舍弃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邹君浩忽而想起了他曾在母亲梳妆台前见过的金步摇,上面缀着最美丽的东珠,精巧、华美,却也锐利无比。
她很锋利,这一刻邹君浩心中漫起了不合时宜且毫无意义的思绪。
良久都没有人说话。
南月公主的锋利只袒露了一瞬间,她很快就收敛了起来,但她的面容依旧十分地冷淡。
就在邹君浩以为要不欢而散的时候,南月开了口。
“我想过会有人这么问我。”她说,“也许会在事情败露的时候,他们咬牙切齿地骂我,质问我。也许还会用水泼我,用唾沫吐我……”
“然后我就开始想,到那个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南月露出追忆的神色,“为了想出答案,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最后我想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好了。”她勾起唇角,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只会说那是君,是父。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不是吗?”
她直直地望着邹君浩:“无论是萧北景、还是我,只需要接受就好了。他想把太子圈禁就圈禁,想用我这个女儿做靶子便做靶子。若是时候到了,厌恶的儿子也可以重新拿出来打擂台,对受宠的女儿心生疑窦,只管扔进刑察司等她死便好。”
“至于妻妾,就更不用有多上心了。喜欢便带回来,不喜欢就废黜。若是惹了自己厌烦,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即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尽有人会帮他说,毕竟是君父。”
她挑起眉,之前盖在她脸上的面具悄然揭开:“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君父吗?一个无慈、无德,自私至极的人。”
邹君浩沉默下来。
南月公主看着他,轻轻笑了笑。她这样反问,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他的回答。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也做出了选择。她轻巧地站起身,打算结束这场并不算怎么愉快的谈话。
“我是天机阁门人。”竹林中送来一阵清风,邹君浩惯有的冷淡声音也送了过来。
南月公主诧异地回望了过来。
邹君浩也不管她是否知道天机阁,接着往下说道:“天机阁门人非正式下山,不得择主。我来北梁,只是游历。”
换句话说,六皇子实在算不上他的主君。
他也不会择六皇子这样的主君。
但他可以按照师门的叮嘱,慢慢地为自己择一位合适的主君。这位主君不止要德才兼备,还要是一位能平定天下、让他心服的主君。
“北梁想要什么样的一位主君,也尽可自己去择。”
南月讶然地望着他,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我以为公子刚刚说君父……”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归于平静。
“如果,百姓真能为自己择一君主就好了。”她轻声说了一句,“可惜……”
她没有说完,再抬起头时,片刻的伤感与茫然已经消失了。南月站起来,在茶案的对面向后退了几步。
邹君浩以为她要离开,也扶案起身。谁料对面的南月公主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深躬下去。
“南月对公子素有成见,这些天对公子多有无礼之处,南月在此谢罪。”
邹君浩拧了一下眉,下意识将手伸了出去,然而堪堪触及黑底金丝的外衫时又收了回去。
“殿下不必如此,在下只是凭心而为。”
“是公子大度。”南月并没有他不扶就不起来的意思,致歉过后,她便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这也是我不如公子之处。”
“……”邹君浩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长在世家,自幼见过无数贵女,若按礼仪来,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说。
但南月公主,与他所见的贵女是不同的。
他曾想起过楚惜颜,他认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是比不过他师姐的。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全天下的女子也是不一样的。
“殿下过于自谦了。”最后他说,“殿下难道不正在为北梁择一君主吗?”邹君浩当即发现,他说了一句相当冒失的话。
南月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我与公子不同,我和太子皇兄只是为了陈年旧事罢了。若是公子知道内情,只会觉得我肆意妄为。”
她时常提到萧北景,但以这种将萧北景和她真正归于同一方的语气是极少有的。邹君浩保持了恰到好处的沉默,因为北梁帝的荒唐,被北梁宫中的旧事在南唐也是戏台上的本子。
雪贵妃自然是戏本上的祸水,可惜红颜薄命,皇后是端庄的,却也是深宫怨妇。但对于南月与萧北景来说,这些被人们当做闲谈的故事颠覆了他们的一切。
“我知道外面都说母妃是祸国妖妃。”南月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其实,母妃她是被父皇强抢回宫的。”
“当然,一国之君哪用得上说抢呢?”她的声音中微微带着嘲讽,“但她的确只是一个平民女子,只是拥有过人的美貌,时常在家中的医馆帮忙卖药。其他的传闻,都是信不得的。”
“毕竟父皇封她为贵妃,也是因为她的确无依无靠。”
邹君浩从她的寥寥几句中察觉到异样,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有了他能安心扶持的贵妃,他就把皇后废黜,太子圈禁,连同太子的母家也被打压。”
听说北梁的上一代君主备受外戚困扰,直到巫蛊案发,才得以清除外戚。邹君浩想起了更为久远的旧事。
“他那时候大概是安心了许多的。”南月仍旧轻声细语地讲着,“母妃也更加受宠,在生下我之后的第二年,她又有身孕了。可惜这一次是个男孩。”
上至皇室,下至贫农,对于女子来说,生下男孩都不应该称为“可惜”。
邹君浩骤然抬眸,难得泄露了一些情绪,近乎诧异地看向南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