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夜里,祖大寿麾下人马针对野猪皮和黄台吉的所谓陵寝采取的行动,很快就惊动了盛京内外的各路人马。
包括身在盛京城内,接受了多尔衮的“临危受命”,担任留守盛京总管大臣的拜尹图。
拜尹图,宗室出身,是野猪皮的侄子,黄台吉的堂兄弟,历任议政大臣,正黄旗满洲固山,正黄旗总管大臣等要职,在天命、天聪、崇德年间屡立战功,在清虏八旗当中威望不低。
也正因此,在二十一日夜里的混乱之中,他才能在“临危受命”的时候,将将稳住了被勒令留守各部人马的军心,并且还能在面对祖泽远、杨珅等人在天亮之前发动的试探性进攻中保住城池不失。
当然了,其能够保住城池不失,并非全是他的“功劳”,其中也有邓常春、孟乔芳、刘良臣等人的“功劳”。
若非孟乔芳、刘良臣他们已经被邓常春说动要继续卧底当内应、放长线钓大鱼的话,昨天夜里他们可能就已经趁着多尔衮率部出城引发的内外混乱之际打开城门,向杨振请降了。
当然,他们最后选择继续蛰伏,也有别的原因,比如孟乔芳亲自负责的大西门,对着的是蓟辽督师府直属兵马的营地,距杨振的大营相对较远。
而孟乔芳已经通过邓常春搭上了杨振这条线,并且也赢得了一些麾下降临的支持,所以不愿意临时改换投降的对象,向他自己并不熟悉的、也从未联系过的洪承畴及其麾下大将投降。
至于刘良臣也是如此。
在祖泽远他们对着小北门发起进攻的时候,作为镶黄旗汉军下属的甲喇章京,刘良臣本人就在城头之上坚守,并且表现抢眼,还得到了当时亲临城上的拜尹图、遏必隆等人的口头褒奖。
尽管当时拜尹图、遏必隆与其诸多螨蒙随从都在城上,可是刘良臣若是下定了决心向祖泽远他们献城,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只要他暴起发难,抽冷子直接拿下拜尹图、遏必隆二人,小北门的城防必将瞬间陷入大乱,绝对能够给祖泽远他们创造出破城的机会。
而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除了担心马氏兄弟不配合,担心自己失败被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对外面攻城的祖泽远他们不熟悉,事先也并无约定或者联络。
与此相应的是,他却跟孟乔芳、邓常春约定在先。
既然如此,他便只能硬着头皮死命表现,在内外动荡混乱之际,连小北门镇守主将马氏兄弟都有点三心两意的时候,竟然居高临下率部多次打退了城外祖家将的进攻,以至于歪打正着,令拜尹图、锡翰等人对他刮目相看。
甚至于在二十二日中午,当拜尹图得知多尔衮曾派邓常春出城联络过杨振,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邓常春抓捕下狱之后,面对有人告发刘良臣曾经接济过邓常春,他二人可能有所勾结的时候,拜尹图都不为所动。
刚刚稳住盛京城内局势的拜尹图,之所以下令抓捕邓常春,除了此前有关邓常春被放归的种种传闻之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多尔衮出城之后,邓常春曾经门可罗雀的宅子立刻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从清晨天刚亮开始,一直到邓常春被捕下狱为止,盛京城内留守的八旗汉军将领,除了孟乔芳、刘良臣等寥寥几人之外,剩余其他将领要么亲至其门,要派人联络。
临危受命的四个汉军“固山”,除了孟乔芳,其他三个无一例外,皆遣人携厚礼登门拜访。
这一点意味着什么,拜尹图心里自然明白。
但是,眼看盛京城大势已去,大厦将倾,这些本就是明军叛徒出身的汉军将领首鼠两端,做两手准备,拜尹图也有心无力,想制止也制止不了。
最后只能是枪打出头鸟,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将邓常春抓捕下狱了事。
至于其他人,在没有明确无误的证据之前,他既不能轻易下令抓捕,也不能轻易做出其他的处置。
毕竟,马氏兄弟、金氏兄弟、刘之源父子,二十二日上午他们都先后派遣族中子弟拜访了邓常春,这些人总不能全都抓起来吧。
真要把他们都抓了,接下来守城三天根本就不用守了。
因为,多尔衮率领主力“北狩”之后,留给拜尹图、遏必隆等人的八旗满、蒙牛录,一共也就十来个了,其中多数都是拜尹图、遏必隆他们这些人的“世领”牛录。
也就是说,多尔衮率部撤离后,整个盛京城内,拜尹图这个盛京总管大臣能够直接指挥的满、蒙嫡系人马,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多人而已。
剩下的其他留守人马,虽然还有不少,——单论人数的话,甚至多达三四万,但几乎都是八旗汉军队伍和他们的家眷。
马氏兄弟、金氏兄弟、刘之源父子,他们和他们的旧部所统领的人马丁口,就多达两三万之众。
不到万不得已,拜尹图自然不可能对他们采取断然措施,因为稍不小心,就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引发兵变。
过去拜尹图看不起这些汉人当中的败类,即使他们入了八旗的旗籍,拜尹图也当他们是包衣奴婢而已。
但是现在,盛京城的存亡,全在这些人的身上了。
他们若是继续效忠,不仅盛京城能多坚守几天,而且将来自己不得已弃城的时候,也有更大的把握突围出去。
可若是他们选择了临阵倒戈,那么自己和自己现在带的这些螨、蒙人马,恐怕马上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至于盛京城,更是一天也不可能坚守下去。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敢采取任何刺激城内八旗汉军将领的措施。
但是有些事情,你越是害怕它发生,它就偏偏会发生。
崇祯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的夜里,当拜尹图、遏必隆等人探查到,城北的祖大寿麾下人马兵分两路,分别奔向了东陵和北陵,并在东陵、北陵安营扎寨,意图掘开陵寝的时候,他们再也坐不住了。
原本拜尹图已经下令,要求各部人马在入夜之后尽快堵死所有城门,不许一人一马出入,准备彻底隔绝内外,避免城内的八旗汉军将领与城外联络。
但是在得知祖大寿的人马意图挖掘东郊陵寝、北郊陵寝之后,拜尹图在又惊又怒之下,同时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不得不更改命令。
其一,命弟弟辅国公锡翰亲率一批螨、蒙兵马,约有五个牛录,前往东陵,若势均力敌,足以阻止祖大寿麾下人马破坏陵寝,那就马上阻止。
若双方实力悬殊,无力阻止,那就马上前往抚顺、兴京方向调集援军,而且援军不必前来盛京,只需保住东郊陵寝即可。
辅国公锡翰是拜尹图的弟弟,所领螨、蒙牛录,也是拜尹图、锡翰兄弟几个的世领牛录,让锡翰带着这批人往东,当然包藏私心。
但对于拜尹图的命令,其他人无人敢有异议。
其二,命马氏兄弟从人马数量相对较多的两黄旗汉军队伍选派人马,与同属两黄旗的刘良臣部一起,从小北门出城,前往北陵方向,阻止祖大寿麾下人马破坏黄台吉的陵寝。
按理说,盛京城危在旦夕,拜尹图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一再分兵。
事实上,拜尹图自己也不想这样做,但是面对祖大寿麾下人马对盛京东郊陵寝和北郊陵寝所采取的行动,他实在无法在近在咫尺的城内安坐下去。
如果坐视盛京东郊、北郊两座陵寝被破坏,坐视“大清国”两个先帝被开棺戮尸,他和锡翰,他们哥俩,包括临危受命被任命为留守盛京八旗汉军昂邦章京的遏必隆,都会彻底完蛋。
别说下一步他们还准备弃城北走,赶往铁岭,或者开原一带,然后凭借着留守与殿后之功,“拥立”黄台吉的儿子了,就算是他们这回守住了盛京城,就算黄台吉的儿子如愿继位了,他们也难逃死罪。
所以他不能袖手旁观,必须采取措施。
哪怕知道这些措施已经用处不大,他也必须采取一些补救和挽回的措施。
事实上,是否出兵去阻止,和能否阻止得了,完全是两回事。
但是对拜尹图、锡翰兄弟来说,以及对遏必隆等留守的满蒙将领来说,同时也包括此时在盛京城中的其他八旗汉军将领们来说,是否分兵去阻止,显然更加重要。
要不然的话,他们就根本没必要再守盛京城了。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无人敢主动发表意见,等到拜尹图、锡翰他们做出了决定之后,遏必隆也好,盛京城内的八旗汉军将领也好,都只能支持。
然而,两路人马派出去之后,新的更大的难题很快就又摆在了拜尹图的面前。
锡翰那路人马走大北门出城,转道往东奔去之后,先是率部冲击了正在开挖野猪皮陵寝的刘周智、祖应惠所部人马,在被早已有所准备、而且人数更多的刘、祖二部人马击退后,知道再打下去徒劳无益,而且有又全军覆没风险,于是转头奔抚顺方向调兵去了。
而另一路,也即由马氏兄弟里面的马光先率领的两黄旗汉军队伍,合计两个甲喇,分属正黄、镶黄,总共三千来人,他们本应由统领留守八旗汉军的昂邦章京遏必隆带着手下满、蒙牛录压阵前往。
但是谨小慎微的遏必隆,借口担心城内局势不稳,说服了拜尹图让他留在城内。
结果马光先率部出城不久,就中了祖大寿中军副将高勋、吴汝玠的埋伏。
马光先马失前蹄,落马被俘,随即选择了投降。
但是,随行的刘良臣心里不愿意就这么成为高勋和吴汝玠的俘虏,于是一边佯装答应投降,一边说动马光先向高勋等人献策,声称可以帮忙夺城。
马光先作为马氏三兄弟之一,也约略知道其两位兄长的心意,知道他们虽然没有下定向祖大寿投诚的决心,但投诚已然成为他们的一个选项了,就看接下来形势如何发展了。
于是其将盛京城内的情况,尤其是小北门内瓮城的两黄旗汉军驻防情况,诸如人马多少,重炮几门,火器与炮台炮位所在,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高勋等人。
高勋、吴汝玠得报大喜,随即派人将此情况上报给了祖大寿。
按说祖大寿一向谨慎,即使想争一下先入盛京城的名头,他也不至于这么着急,非要连夜将盛京城打下来。
但是架不住这个机会实在是难得。
因为他是知道马光远、马光辉他们兄弟几个的,而且也知道马氏兄弟几次三番出任两黄旗汉军的固山,最重要的是眼下就镇守着盛京城的小北门。
有了马光先带队领路,有了马光远、马光辉他们在城内配合,别说一举拿下小北门了,就是一举拿下盛京城都大有希望。
就这样,当天晚上亥时左右,出城约莫半个时辰的马光先,领着松松垮垮的队伍,“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而在他们的身后两三里处,则是打着火把、追击而来的辽西军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