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的下午未时,杨振在自军大营前面张罗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开清点和登记战利品的仪式。
与其他各部参与追击的人马所得的主要斩获不同,敖日金、南褚、白尔赫图分别率领所部营头,将追击之战中“缴获”的一车接车战利品,排着长队,马拉过来,然后向带着诸将等在营门口的杨振报告,他们带回了多少车马,多少金银珠玉、绫罗绸缎。
再然后,在杨振的命令下,同时也在被挑选出来,到营门口列队观看的将士们欢呼之下,一车接一车的运送到大营之中。
虽然在追击清虏东迁队伍的时候,敖日金、南褚、白尔赫图他们共同听从祖克勇的指挥,缴获也不分你的我的,但是,在带回战利品的问题上,特别是清点统计和入营仪式上总要有个次序。
被敖日金所部押送带回来的马车,一共一百二十一辆,累计带金铤、金元宝与各种形制的金器,有六万七千二百八十两,另有银三十六万八千二百两,东珠四百四十七颗,参茸等物上千斤,其他貂裘皮张数以千计。
而被南褚、白尔赫图分别带回的马车,合计两百七十四辆,累计上缴金铤、金元宝以及各种形制的金器,有十四万两千七百两,另有银与各类银器六十八万六千九百三十两,其他东珠数千,参茸等物数千斤,貂裘皮张上万张。
此外三部人马带回马、驴、骡、牛等牲畜,共三千一百多头,粮少许,各式盔、甲、弓、箭与腰刀等物数以千计。
各部战利品点验与入营仪式结束,杨振当场宣布命令,杀牛宰驴,犒赏全军,并将拿出一半战利品,以银折价重赏各部有功将士,参与追击各营之有功将士赏额翻倍。
剩下一半,则是用于抚恤阵亡将士。
一时间,盛京南郊,杨振大营欢声雷动,士气达到了出征以来的最高峰。
杨振在自家大营门口公开点验战利品并犒赏将士的做法,迅速不胫而走。
而与此同时,已经回到了各自大营之中的洪承畴、祖大寿,也分别从自己部将们的嘴里,得知了磨盘山大战的全貌。
洪承畴麾下奉命追击的两大总兵,也即王廷臣和曹变蛟两个,带着他们的部下,光顾着追击和杀敌了。
虽然他们各自部下斩获和带回的首级最多,累计占到了磨盘山大战全部斩获首级的一半以上,但是带回来的其他战利品却不多。
其两部兵马合计,共带回战马千余匹,大车四十多辆,而且为了运回好不容易斩获的首级,大车上原本的东西大多遗弃在战场上,被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刘周智、祖应元麾下所“缴获”。
等到杨振那边“追击获利巨大”的消息传过来以后,洪承畴下令王廷臣、曹变蛟两部统计,结果带回来归公的真金白银,两部累计不过万余两。
至于王、曹自己的麾下有没有私藏金银,已无法查证,反正他们两人的麾下,甚至整个蓟辽督师府下属的各部人马,军纪都不怎么样。
尽管洪承畴本人,还有王廷臣、曹变蛟等几个洪承畴麾下的总兵官,治军御下的手段都相当严酷,动不动就杀人立威,犯点小错就可能被斩首示众。
但是这样的治军手段,与真正的纪律严明并不是一回事。
不过洪承畴也好,王廷臣、曹变蛟也好,他们也并不把战场上私藏缴获当成多大一件事。
当他们得知杨振部下缴获金银超过百万之巨的时候,在略感眼馋之余,其实心底感到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其中甚至多多少少带着一点鄙夷。
难道杀敌是为了缴获吗?
难道收复沈阳城,是为了城内的战利品和清虏多年积蓄的府库吗?
“没错,千真万确!”
就在洪承畴召集王廷臣、曹变蛟二人,询问其他战场缴获情况的同一时间,小北门外祖大寿的营地深处,刘周智、祖应惠、祖泽远、祖泽沛、祖泽润、高勋、王国栋、吴汝玠等等一干总兵、副将,围着他,也在向他汇报磨盘山之战的全貌,以及杨振大营那边传来的消息。
还没等祖大寿发话,祖泽远、祖泽沛、祖泽润等人,就反复向刘周智、祖应惠等人询问和确认实情。
刘周智、祖应惠在详细介绍了他们出兵追击与缴获的来龙去脉之后,也不得不一再向出言询问的几个人确认传言属实。
尤其是与祖家嫡系子弟关系更熟悉也更亲近的祖应惠,在确认传言属实之后,还补充说道:
“咱们奉命出兵追击后,一路上按照大帅指令,跟在王廷臣、曹变蛟二总兵后方,论斩获的首级,虽然不如王、曹二位总兵多,但缴获也不算少,光是目前从带回来的大车上清点出来的金银,也有十数万两之多。
“可与金海镇那些人相比,咱们这点缴获,恐怕不足他们十分之一。杨振手底下的那帮人,有的搁在咱们这里属于夷丁,更有不少干脆就是东虏出身,那帮人出兵不出力,借口清虏遗弃的车马辎重堵塞道路,不肯往东追,就在后边收取战利品,所得绝对十倍于我等!”
祖应惠这些话说完之后,若有所思的祖泽润,与高勋等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认可了祖应惠的判断。
而祖泽远、祖泽沛、王国栋等人则变得有些义愤填膺起来了。
“大帅,事情既然属实,不如参他杨振一本!”
“是啊大帅,有传言说,当时杨振打下辽阳城的时候,光是缴获的银子,就有多达两百万两之巨,都被他金海镇给独吞了!这事也应该拿出来说道说道!”
“就是,我们辽西各部,跟他一同出兵,东西对进,帮他牵制了多少清虏,结果我们损失这么大,好处却被他一家占尽,哪有这样的道理!”
杨振麾下人马在辽阳之战中缴获颇丰,这一点还是被许多有心人知道了。
这个事情,杨振自己一方虽然从不对外宣扬,但是也并未刻意隐瞒,事实上也很难瞒得住。
因为,即便是征东军和金海镇自己的将领不往外说,那些从辽阳之战中败逃回去的清虏,尤其一些先投降后逃逸的清兵与旗下汉军,也将一些消息带了回去。
然后在清虏那边绕了一个弯儿,又以情报的方式,被祖家将里面的一些主要人物所获知。
没错,在盛京城内,八旗汉军之中,并不只是杨振有内应,祖家在盛京城内同样也有内应。
想当初,张存仁、祖泽润他们发动“广宁兵变”的时候,虽然将张存仁部下许多愿意“反正”的将领和不少祖氏子弟带回到了锦、义一带,但是仍有一些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八旗汉军将领,因为驻防盛京,而没能“适逢其会”。
其中一些人,在多尔衮夺位成功后,不仅自身地位受到影响,出现明显下降,愈发不被螨洲权贵所信任,而且他们眼见“鞑清”国势日衰,辽西、辽东、辽南各路明军势如破竹,步步进逼,心思更加动摇,都在想着给自己和家族留条后路。
一些原本就出身辽西军伍,与祖氏子弟有各种联系的八旗汉军将领,在广宁再次易手之后,更是想方设法与祖家将们取得联系,主动传递情报。
一来大表投诚效忠之心,二来争求立功赎罪,将来好受重用。
事实上,只有一些在祖家将那里找不到门道的八旗汉军将领,才会慌不择路,急来抱佛脚一般,冒险尝试在邓常春这里跟金海镇搭上线。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孟乔芳这样的人。
除了已有杨文魁叔侄这种故旧之人在杨振军中这点前因之外,主要是孟乔芳有自己的想法,他在祖大寿和杨振之间,更加看好杨振的未来。
但是形势紧急之下,真正有得选的人,其实并不多。
很多原本就出身于关外的八旗汉军将领,在准备再次临危跳船之际,还是更倾向于在暗中投靠他们比较熟悉的祖家将。
而这也就意味着,祖家将得到的很多消息,虽然相对滞后,但是盛京城内的清虏八旗知道的,尤其是八旗汉军知道的,就很难瞒得住他们。
杨振率部占领辽阳城之后,获得了清虏存放在城内、原本准备用于贸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所谓情报,就是这样被传递到祖家将圈子里的。
不过,他们没有证据,一切都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但是,他们都知道朝廷的尿性,在这种即将鸟尽弓藏的时候,朝廷根本不需要他们提供证据,也根本不会考虑是不是事实。
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人风闻言事,哪怕是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朝廷也会把这个当成“罪证”。
更何况,清虏为什么会在辽阳城内存放这么大一笔银子?
这一点,对别人可能是个秘密,但是对于同样做好了重开贸易准备的祖家将们来说,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两相印证之下,杨振通虏资敌,简直铁证如山。
只要把这事捅上去,杨振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还有这一次,杨振麾下不去追击歼敌,而是趁着其他各部兵马追击作战的时候,停在后面一心捞取战利品,光是“私自截留金银”就有超过“百万”两之巨,
这可是全军皆知的事实。
一时间,祖家子弟与祖家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祖大寿上书参杨振一本。
显而易见,对于杨振指挥部下闷声发大财的行为,不论是祖氏子弟还是其他并非祖姓的祖家将,一个个嘴上义正辞严、义愤填膺,但在心里却充满了羡慕与嫉妒,只恨自己们当时没有率部跟着去占便宜。
“够了!”
祖大寿本就心情不好,又看大帐之中祖家子弟在一些外姓将领面前什么都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战场缴获,各凭本事。与其眼红别人,不如回头做好自己。对面的盛京城里,有的是金山银山,你们要是有本事,就赶紧把它打下来,到时候老夫什么也不要,由着你们自己去缴获。只要你们先入城,杨振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你们做得到吗?!”
对于祖氏子弟的各种议论,祖大寿是真生气了。
他与杨振的那些约定,虽然十分隐秘,但在祖氏子弟当中并非无人知晓,而且为了弥合双方之前的嫌隙,他之前已经叫祖泽润往外透过风了。
可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他的大帐之中公开劝说要参杨振一本。
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得罪了杨振和金海镇的那些将领倒还是小事,要是破坏了他与杨振之前达成的一些约定和默契,破坏了接下来的合作,那可就影响大了。
他参杨振一本,杨振固然要倒霉,可是他祖家也绝对好过不了。
盛京易手就在眼前,清虏的覆灭,也已经指日可待,这个时候关外的局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维持一种新的均衡。
而且这种新的均衡,一定要建立在高度的默契之上才行。
唯一能够与他达成高度默契,并且愿意保持这种均衡局面的,只有杨振。
真要不惜一切搞垮了杨振,朝廷方面不是问题,甚至乐见其成,因为他也听说了,现在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对杨振颇有成见。
但是,真要搞垮了杨振,那么朝廷下一个目标,可就要轮到他了。
而且到那个时候,以他在崇祯皇帝跟前的地位,其下场绝对会比杨振惨得多,甚至整个祖氏在关外的多年经营,都有可能被皇帝连根拔起。
所以,搞杨振,就是搞自己,唇亡齿寒的道理,祖大寿可是清楚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