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晚上,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零星闪烁,如同凯末尔此刻纷乱思绪中偶尔闪过清醒却刺痛的念头。
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巨幅落地窗前,背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孤寂和沉重。
窗外,伊斯坦布尔的夜空宁静而深邃,但他仿佛能听到遥远东方,高加索群山之中,奥斯曼士兵在俄军防线前喋血的哀鸣。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浓重的烟草味也无法麻痹他紧绷的神经。
白天的强硬和决断,在夜深人静时褪去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懊悔。
他错了,而且是一错再错。
第一个错误,是冲动。
在巨大的内部压力下,他失去了往日的耐心和冷静,在没有与柏林进行充分沟通、甚至没有获得任何默许信号的情况下,就悍然发动了对高加索的进攻。
他低估了林尚舟对全局的掌控力,高估了自己能够利用德军主力被牵制所创造的“时间窗口”,错估了德军的推进能力。
现在回想,这简直像一只土狼,试图在雄狮打盹时偷走它标记好的猎物,何其愚蠢和冒险。
第二个错误,是固执,是赌徒心理。
当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在北方诡异停滞,当“高加索邦联”那出政治闹剧仓促上演时,他就应该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或者说,是一个柏林精心设计的局。
他本该当机立断,停止进攻,哪怕这意味着前期投入的兵力和资源打了水漂。
但他没有。
一种“已经付出了代价,不能空手而归”的赌徒心态攫住了他。
他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想着再押一把,也许就能翻盘,全然不顾牌桌上对手那洞悉一、稳操胜券的冷笑。
他硬着头皮,命令部队继续进攻,企图在德高合作达成之前,造成既成事实。
“愚蠢……真是愚蠢……”
凯末尔低声咒骂着自己,声音沙哑。
他一生以务实、冷静着称,却在最关键的战略抉择上,连续犯了两个低级错误。
这不仅仅是对局势的误判,更是对他自身秉持信念的背离。
冷静下来,抛开那该死的“沉没成本”带来的不甘,用纯粹的理性去分析,结论清晰得令人绝望:
他绝无可能在德国与那个克拉斯诺夫伪政权正式达成协议之前,攻克由十几万绝望俄军据守的高加索天险。
继续加强攻势,唯一的结果就是把更多土耳其青年宝贵的生命,填进克拉斯诺夫精心构筑的防御绞肉机里徒增伤亡,除了满足国内那些狂热分子短暂的虚荣外,毫无战略意义。
而等到德国正式承认高加索邦联,并与克拉斯诺夫签署合作协议的那一刻,他凯末尔和奥斯曼帝国,将沦为整个欧洲的笑柄,一个倾尽全力、牺牲无数,却为他人做嫁衣,最后还被“盟友”勒令滚蛋的小丑,到那时再灰溜溜地撤军,所承受的政治羞辱和内部反弹,将远比现在止损要严重十倍、百倍。
所幸……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在进攻期间,他顶住了军方要求“不惜代价”猛攻的压力,反复强调要“注意伤亡”,“稳步推进”。
这使得前线部队虽然进展缓慢,但并什么大规模的损失,这为他此刻的转身,留下了最后的回旋余地和资本。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现在停止,是壮士断腕,是面对现实的勇气,继续投入,则是无可救药的蠢货,是将整个帝国拖入更深渊的罪人。
这个决定必须立刻做出,不能再有任何拖延。
凯末尔当即对着身后喊道:“来人!立刻召集国防部长、总参谋长,还有……(他报了几个强力部门领导人和狂热派代表的名字)到我的办公室来,现在!”
半小时后,大维齐尔宅邸会议室里。
被从睡梦或宴席中紧急召来的高层们齐聚一堂,脸上带着疑惑和不满。国防部长更是直接问道:“凯末尔帕夏,是前线有什么重大突破了吗?”
凯末尔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扔在桌子中央。
那是德国外交部今天发来的一份措辞“礼貌”但内核冰冷的照会,重申了我们的德国和奥斯曼之间的盟友关系,并对高加索地区的“复杂局势”表示“高度关注”和“理解”。
“先生们。”
凯末尔开门见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的进攻,该停止了。”
一句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锅。
“停止?为什么?!”
“大维齐尔!我们刚刚取得了一些进展!”
“不能停!现在停下,之前的牺牲算什么?!”
尤其是那几个狂热派的代表,情绪激动,几乎要拍案而起。
凯末尔抬起手,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的目光冰冷如刀,缓缓扫过众人,那目光里蕴含的威压和一丝杀意,让最激动的人也暂时闭上了嘴。
“牺牲?是的,我们有了牺牲。”
“所以,我们就要用更多、更无谓的牺牲,去为之前的错误陪葬吗?!你们告诉我,我们有可能在德国人正式插手之前,彻底打垮克拉斯诺夫,占领第比利斯,拿下巴库吗?用你们军人的专业素养告诉我,可能吗?!”
他死死盯着国防部长和总参谋长。
两位军方首脑在他的逼视下,嘴唇动了动,最终,总参谋长艰难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凯末尔帕夏……这很难,俄军抵抗顽强,地形于我方不利,除非我们投入所有部队并且不计代价的全线进攻...”
“不计代价?”
凯末尔冷笑一声:“然后呢?等我们血流干了,德国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开进来,轻松接管一切?到时候,我们是该接受他们‘援助’的勋章,还是被他们当作破坏盟友战略的蠢货清算?”
他拿起那份德国照会,在空中晃了晃:“看看!柏林已经不耐烦了!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最后的警告!我们还要继续当那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却被观众和导演一起嘲笑的小丑吗?!”
他放缓了语速:“现在停止,我们损失的是前期投入的兵力和物资,但这些损失至少真的算不上什么,保住了与德国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的关系,虽然耻辱,但帝国根基未损,如果等到木已成舟,德国人勒令我们滚蛋的时候再撤军……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军队士气将彻底崩溃,国内民众会把我们生吞活剥,而我们在国际上,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凯末尔发挥了他全部的政治智慧和说服力,将最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剥开,展露在这些被野心和愤怒冲昏头脑的人面前。
他晓以利害,压以权威,甚至不惜展现自己对局势误判的“坦诚”。(以一种引导性的方式,将责任部分归于集体的压力和对局势的误判)
最终,会议室里激烈的反对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被迫接受的沉默。
国防部长长叹一声:“凯末尔帕夏……您是对的。我们……太心急了。”
“那就执行命令吧。”
凯末尔疲惫地挥了挥手:“即刻起,所有前线部队,停止一切进攻行动,转入防御态势,巩固现有阵地。没有我的命令,一发子弹也不许向前打。”
他特意强调了“停止进攻”,但没有说“撤军”。
这不仅是为了暂时安抚国内情绪,避免被指责为“不战而退”,更是他内心一股怨气的微妙发泄。
德国人,你们不是想用我的进攻来逼迫克拉斯诺夫就范吗?现在我把压力撤掉了大半,看你们还能不能那么轻松地拿捏他。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在夜色笼罩的高加索战线上,奥斯曼军队的炮火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