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去而复返,让程副科长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虽然他常年从事刑讯工作,见惯了鲜血和生死,但毕竟那是不对等的较量。
如今在面对未知危险的情况下,一样会感到紧张、害怕和恐惧。
门缝刚裂开一道阴影,程副科长猛地将枪口顶了上去。
冰冷的枪管直接抵住来人的太阳穴,金属与皮肉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对方骤然僵硬的肌肉。
“别动。”程副科长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食指已经压在了扳机上,大有开枪走火的势头。
此时,昏黄的走廊灯从门缝漏进来,照亮了一张陌生的脸——
“别开枪……”男子结结巴巴地开口,喉结在枪口下滚动,“我……我以为没人……”
程副科长的枪口纹丝不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人。
昏光下,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格外猥琐。
一对绿豆眼在深陷的眼窝里乱转,像两只受惊的老鼠。
稀疏的眉毛随着面部肌肉不停抽搐。
程副科长太熟悉这种面相了,审讯室里那些偷鸡摸狗的惯犯,个个长着这样滴溜乱转的招子。
他冷笑:“没人就可以开门而入了?真把老子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是不是?”
说着一把将男子拽了进来,让他靠墙手抱头蹲下。
恢复了居高临下的状态,程副科长审讯的感觉又来了。
“说吧,免得受苦!”
那人虽然害怕,但显然不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便说自己只是来“借”些钱财的,等有了就会如数归还。
程副科长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红木茶几上。
玻璃烟灰缸被撞落在地,摔得粉碎。
“借?”不等那人反应过来,他从从针线筐里拈起一根绣花针,“你来之前也不好好打听一下,老子是什么人呢,谁钱也敢借?”
那人的眼珠子随着针尖转动,喉结上下滚动:“先生明鉴!我老娘肺痨咳血,仁济医院要五十块大洋才肯收治……我真是走投无路才……”
“啊——!”
惨叫声中,程副科长已将绣花针扎进他虎口。
“肺痨?”程副科长转动针柄,欣赏着对方扭曲的面容,“要不要我帮你老娘扎几针?专治他儿子胡说八道的那种。”
瘦猴疼得涕泪横流,却仍嘴硬:“真……真是走投无路......”
程副科长眼神一厉,针尖猛然往下一压——
“最后问一次,”他声音冷得像冰,“谁派你来的?”
那人痛不过,只好如实说道:“有位先生让我来的,说你这房里肯定有不少钱财,拿到了都算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忽然,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双眼还保持着惊愕圆睁的状态,血水正从弹孔里汩汩涌出。
程副科长猛地转身,枪口直指门口。
对方用的虽然是无声手枪,但硝烟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程长官,小心枪走火。”
阴影里走出个穿中山装的瘦高个,右手还保持着射击姿势。
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盖在尸体狰狞的脸上。
“你是......”程副科长的食指扣在扳机上。
中山装笑了笑:“程长官深夜这是要去哪里啊?”
小皮箱就在门口,很容易被人看到,这暴露了他的意图。
程副科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日本人,还是特务处的人?
虽然他的手里也有枪,但很难说自己的枪比人家的快。
而中山装对自己的枪法则是很有信心,慢慢踱近。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那就试试,到底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枪快!”中山装冷笑,“虽然你在刑讯方面是一把好手,但要论起开枪的速度,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他手腕微抬,示意程副科长退后,“把枪放下,踢过来。”
“你不要小看人,是谁倒下还不一定呢!”程副科长梗着脖子,握枪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手也发抖。
中山装笑了,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程科长,你的手怎么抖开了?怕了?”
程副科长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
就是这一秒的犹疑——中山装忽然身形暴起,旋身踢向他手腕。
程副科长吃痛松手,配枪飞了出去。
没等他去捡枪,黑洞洞的已经顶住他下巴:“现在,咱们能好好聊聊了吗?”
枪口的冰冷触感让程副科长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到底是谁的人?”他声音嘶哑,目光紧锁对方的表情。
中山装却只是轻笑,枪管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顶了顶:“程科长,您之前递的消息很有用,上头很满意。”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是特高课的褒奖,又像是特务处的试探。
程副科长太熟悉这套把戏了,审讯室里他常这样诈犯人。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他忽然拿不准了。
是梶原千春派来的接头人?还是处座设下的圈套?
一个出色的审讯者,同时也会是一个出色的被审讯者。
他盯着中山装,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这些天忙的昏天黑地,根本没有出门。再说了,我给谁传递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中山装嗤笑一声,枪口点了点他的胸口:“程科长,这么演就没意思了。”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抖开来,缓缓道:“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程副科长近一周的行踪,连在外面去过几次厕所都标得清清楚楚。”
程副科长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中山装的枪管在他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碾了碾,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明人不说暗话。要是再敢三心二意、阳奉阴违.....我保证,你会跟这小偷一样横着出去……而且不止你一个。”
枪口突然下移,顶在程副科长心窝:“你那个黄脸婆,虽说年纪大了,好歹给你老程家留了两个种。是一家人整整齐齐上路,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是不是?”
程副科长呼吸一滞。
这些年他在外头花天酒地,睡过的女人能凑十几桌麻将,可始终牢记一条——绝不留种。
那些舞女、交际花,顶多捞点钱财,闹不出大风浪。
但正房太太生的两个儿子,是老程家唯二的香火......
“你……”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在对上中山装戏谑的眼神时,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中山装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明天日落前,我要看到审讯室那个新抓去的人犯——永远闭嘴。”
他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个丝绒盒子,啪地弹开,里面赫然摆着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瓶,随手晃了晃。
“里面的东西很管用,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见效。”
程副科长两腿发软:“不……不,这不行。”
“令公子今年八岁了吧?听说在金陵小学读书?”中山装盖上盒子,“小孩子的手指头......应该很嫩。”
“你……你……”
“记住,明天日落前。”中山装退后一步,少一根手指,或者......少一只耳朵。”
皮鞋声消失在楼梯转角时,程副科长才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
程副科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两方势力博弈的棋子,而棋子的结局......往往都是被吃掉。
他蹲下身,拽着小偷尸体的衣领拖向浴室,血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尸体苍白的面孔。
先是熟练地翻检着死者的口袋——钱包、钥匙、半包皱巴巴的老刀牌香烟,还有一张被血浸透的纸条,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个家伙应该是中山装用来试探自己的,稀里糊涂被人卸磨杀驴做了鬼,也算是他的命。
程副科长面无表情地扯下尸体外套,裹住那颗被子弹贯穿的头颅,防止血迹继续渗出。
随后从橱柜底层翻出麻绳和油布,将尸体捆扎严实。
浴室镜子里映出他冷硬的脸。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了,审讯科的地下室里,比这更棘手的“垃圾”他也处理过。
窗外雨声渐大,掩盖了他拖动尸体的声响。
程副科长将尸体扛在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脊背微弯。
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轻手轻脚往楼下走去。
雨幕如注,夜色深沉,连路灯都被浇得昏暗模糊。
他贴着墙根疾走,尸体在他背上晃荡,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油布的缝隙滴落,转眼便被冲刷干净。
一直横穿了三条街道,终于来到了一个巷子口。
巷子尽头是堤旁长满了杂草的河道,平时鲜少有人经过。
程副科长喘着粗气,将尸体拖到河边,正要抛下去——
突然,一道车灯从拐角扫来。
他猛地蹲下,借着芦苇丛遮掩身形。
车子缓缓驶过,尾灯的红光在雨雾中晕开。
程副科长不再犹豫,找来一块大石头绑在尸体上,一脚将尸体踹进湍急的河水。
油布包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随即被黑暗吞没。
他站在原地,雨水冲刷着手上残留的血腥气。
明天,或许会有人在下游发现这具无名尸,又或许它永远沉入淤泥,再无人知晓。
但现在,他得赶紧回去,把地板上的血迹彻底清理干净。
回到公寓,程副科长拧亮台灯用一块白布包上,昏黄的光线下,地板上蜿蜒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
他蹲下身,先是用抹布将血迹擦了一遍,又从卫生间提来一桶水小心冲洗,最后用抹布反复擦拭时,他发现木地板缝隙里还残留着一点暗红。
小偷虽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这样的小角色,就是死十个八个,程副科长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现在形势对他十分不利,一点把柄都不能留下,于是便取来了牙刷一点点清除地板缝隙中的血迹。
血迹顽固地嵌在木纹里,泡沫泛起又破灭,就像那个小偷短暂的一生。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起身,地板已洁净如初,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凶案。
只有指甲缝里残留的一丝暗红,提醒着这个雨夜发生的一切。
程副科长搓了搓手指,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正搓着肥皂,忽然瞥见窗外一道光扫过,但很快便消失了。
车灯!
又来了!
猛地关掉水龙头,程副科长湿漉漉的手悬在半空,任由水珠滴在瓷盆里。
屏住呼吸,借着窗帘缝隙望去——没多久,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公寓楼前。
雨雾中,那人抬头望向他的窗口。
程副科长不确定那人是奔着自己来的。
也不确定方才那一抬眸,是否发现了自己。
但这都不重要,此时的他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了。
于是,下意识后退,却不小心撞翻了漱口杯。
瓷器碎裂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程副科长瞳孔骤缩——
看到那人突然加速,穿过雨帘,径直朝着公寓大门飞奔而来。
程副科长知道自己不可能还有刚才那么好的运气,便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可是当他拎着小皮箱开门时,便听到了楼梯间已经传来皮靴踏地的脆响。
一步、两步......脚步声在楼梯拐角停顿了一秒,随即更加急促地逼近。
从这里下去毫无疑问会跟对方撞个正着,当即改变主意。
他转身猛地拉开窗户,夜风裹着雨丝灌进来。
二楼的高度,跳下去可能会受伤——但比起落在对方手里,这或许还算仁慈。
这次与上次中山装来的时候并不相同,雨衣人提早停车并关闭了车灯,然后步行直奔公寓,程副科长并未见到有人与其同行,便断定对方只是一个人,没有帮手。
而自己在卫生间往下看的时候,不小心被对方发现了,这才过来堵自己。
先不说程副科长对那人的身份确认与否,这种危险来临前夕的预警确实非常准。
因为,就在他跨上窗台的刹那,房门被一脚猛地踹开。
紧接着,一声暴喝响起。
“下来,不然就开枪了!”
程副科长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夜风卷着冷雨拍在脸上。
就在他准备纵身一跃的刹那——
枪声骤响!
“砰——!”
子弹击碎窗玻璃,碎片如刀锋般飞溅,让他感到脸颊一凉,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但下坠的势头已无法停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