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会让人变得软弱、惶恐、不安、失控,喜欢也会让人学会依赖、倾诉、信任、期待。
当高峰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说着她没有错时,这几天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在何音的心中迸发,汇作洪流,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倾泻而出。
尽管,她努力地学着应对,努力伪装着坚强,努力配合着治疗,努力演绎着正常的自己,但是,他的一句简单的话,就足以摧垮这一切。她害怕变得软弱,担心离开他怀抱的自己,会失去抵抗恶意的能力。可她又忍不住贪恋他的气味,那是比安神的香包更能抚慰她的味道。她好想沉溺在他的双臂之间,远离这个失序、无理、让人无可奈何的世界。
一阵戏谑的鸣笛声惊醒了何音,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想起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无孔不入的谣言。何音惊慌地推开了高峰,她担心明天一早,他们在路边拥抱的照片就会出现在网上,而高峰的信息也会被有心之人公布,不,也许今晚这一切就会发生。然而,她的手却被紧紧地攥在另一双手中。何音抬起头,迎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仿佛听到他说,不要推开我。
踌躇间,何音的视线落在高峰胸前,那片被泪水和鼻涕濡湿而透出肤色的不规则图案上,她尴尬地低下了头。这才发现高峰的右手虎口处有伤,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不小心擦伤了。”
何音低下头,小心地抚摸着伤口。高峰缓缓收拢了手指,轻声说:
“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上车后不久,高峰在药店买了冰敷的眼罩,何音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肿得像青蛙。
“你戴上这个,躺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凉爽的眼罩贴着因肿胀而发热的眼皮,消解着眼睛的疲惫,座椅按摩舒缓着身体的脉络,那熟悉的清香则抚慰着,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何音陷入了香甜无梦的睡眠。等她再醒来时,夜幕已经落下,点点繁星在不远处闪耀,似梦非梦之间,何音竟分不清天上人间。
“你醒了?”
高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音刚想问自己睡了多久,又想起失声的事,正要去拿后座的写字板,手便被高峰轻轻按住:
“不用写字板,我会唇语,你可以说给我听。”
何音疑惑地看向高峰,只见他温和地笑着:
“你试试就知道了。”
何音无声地说了一句:
“真的吗?”
“真的。”
“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何音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会唇语?”
高峰的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随后望进她的眼里: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何音看到那双眼里惊慌失神的自己,仓皇移开视线:
“到了吗?”
“你得看着我说。”
高峰趴在方向盘上侧着头看她,好像孩子在乞求着关注。何音压抑着嘴角的笑意,又说了一遍:
“我说,我们到了吗?”
高峰莞尔一笑,下车走到副驾驶旁,为何音打开了门:
“小心石头。”
何音扶着他伸出的手走下车,转过身时才发现他们正在一片辽阔山坡上。越过密林往远处,是繁星掩映下的万家灯火。
“喜欢吗?”
何音笑着点点头。高峰牵着她走向后备箱,只见一个小木箱上放着小吃和水果,木箱的一侧垫着一个靠枕。
“坐这里。”
何音被引向有靠枕的一侧落座。
“饿了吧?”
何音点了点头。
下午在乔医生那里接受催眠时,她又吐了,胃里早就清空了。说来也奇怪,之前吐过之后,总是犯恶心,什么也不想吃。但这会儿,她却有种强烈的饥饿感。何音正心无旁骛地吃着,恍然察觉高峰正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己。她尴尬地咽下满嘴的食物,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没事,你吃,多吃点。”
何音用唇语说:
“你别光看着,你也吃啊!”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很有食欲。”
何音紧张地呛了一下,高峰即刻旋开手边的矿泉水,递到她手里:
“慢点。”
吃饱喝足的何音,晃着脚,看着静谧而遥远的人间,有种身在其外的心安。
“你看到那片灯光吗?就是最右边那片。”
何音顺着高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
高峰缓缓说道:
“一开始那里是一片荒地,我们花了10天的时间才完成现场踏勘。那时候,我觉得要完成这么大面积的工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有一天,我站在这里望过去,才发现,那块地是那么小,一个指甲盖就足以覆盖它。很多事物都是这样,近看时觉得无法逾越的,站远了看也不过如此。”
何音明白他是知道了发生的事,所以特地来安慰她。虽然心里是开心的,可又忍不住猜测,他对别人是不是也照顾得这般周全。
“谢谢高先生,我没事。”
何音撑起笑脸,无声掩盖了她的难过。
高峰默然看着她,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
“明明有事,为什么要说没事?”
何音移开视线,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不想再哭,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一个软弱的孩子。
“何音,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帮忙。”
何音低着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
高峰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何音踌躇着抬起头,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说:
“养老院出事的时候,我找你帮忙,你说,不要寄希望于别人的善意。”
“……那件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高峰的目光暗了一下,随后宠溺地笑道:
“好,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所以,你是因为那句话才不找我帮忙吗?”
何音摇了摇头:
“因为觉得丢脸。”
“傻丫头,你有什么丢脸的!”
“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高峰轻轻点了一下何音的额头:
“这是你的大脑在保护你。”
“乔医生也这么说。”
“乔医生是谁?
“是大姐帮我找的心理医生。”
“嗯~”
高峰顿了一下,声线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就是刚刚送你回来的人?”
何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送我回来的人?”
“刚刚,不是有辆车送你到校门口?”
何音恍然道:
“哦,那是另一个高先生,我们在乔医生那里偶然遇到的。”
高峰的瞳孔骤然收紧,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你们早就认识了?”
“之前在早教中心见过一次,他是克莉丝的朋友。”
高峰的目光松了一下,怨责道:
“只见过两次的人,你也敢坐副驾驶!”
何音瑟缩了一下,她本能地觉察到了高峰的怒意,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我下次不坐了。”
高峰的眉头一紧:
“你还想见他?!”
“不,不见了。”
“我给你换个心理医生,别去那里了。”
说着,高峰就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何音急忙抓住他的手:
“乔医生是好人,她是真的能帮到我。”
“那你下次约的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何音哑然失笑道:
“高先生不是坏人。”
高峰俯下身来,阴郁的眼神紧紧抓着何音:
“不许叫他高先生,那是只属于我的称呼。”
天上、人间和最想见的人,此刻的她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并不只有美好,但眼下的一切却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