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林晚星将那张画着断树新芽的旧通报纸小心翼翼地装入一个透明的文件袋,置于了“薪火传承”展中央那片空旷展区的正中心。
那块巨大的、被无数人揣测的空地之上,一夜之间,多了一个朴素的玻璃展柜。
柜中没有勋章,没有荣誉证书,只有那张泛黄的、画着断树新芽的旧纸。
旁边,是林晚星亲自用打印机打出的一行小字,冷静而克制:
“有些账不必算清,只要光够亮。”
她没有解释这幅画的来历,更没有标注送出这封匿名信的人究竟是谁。
她只是允许所有参观者,可以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这幅画和这句话。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京城那些沉寂多年的老干部院里不胫而走。
一时间,第七研究所旧址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来的不再是那些受害者的后代,或是被邀请的“污点证人”,而是一批又一批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却眼神依旧锐利的老人。
他们大多是曾参与过七十年代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老同志,有些甚至曾是第七研究所的同事。
他们谁也不问,谁也不说。
只是默默地排着队,走到那个玻璃柜前,静静地伫立。
有位曾主管过技术档案的老专家,盯着那狰狞的断口和顽强的新芽看了足足十分钟,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最终挺直了佝偻的背,对着那张纸,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还有一位戴着老花镜的退休教授,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一笔一划地,将那句“只要光够亮”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仿佛在抄录一句箴言。
她不点火,但风已起。
这些无声的敬礼与抄录,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檄文都更具杀伤力。
它们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精准地刺向了那些躲在幕后,以为时间可以埋葬一切的人的心脏。
与此同时,另一张天罗地网,正由陆擎苍亲手撒开。
军区大院深处,战勤部副部长的办公室内,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陆擎苍的眼底布满血丝,但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在他面前的桌上,铺满了近五年所有涉军医药企业的股权变更记录。
他的手指在三家公司的名字上重重敲击。
这三家看似毫无关联的企业,经过层层穿透,其最终的受益人,都与那个神秘的“南明教育基金会”存在着间接的资金往来。
“部长,”一名干练的参谋递上最新的情报,“如您所料,这三家公司,在展览开幕的第二天,同时启动了内部紧急审计程序,并且以‘集团发展史回顾’的名义,紧急召回了一批已经退休的原项目组成员,要求他们‘回忆历史情况’。”
陆擎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是典型的恐慌性自查,是壁虎断尾的前兆。
他们想在真正的调查组进驻之前,抢先一步清理掉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痕迹。
“晚了。”陆擎苍冷声道,他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黄干事,“黄干事,是我。立刻以全军医疗卫生监察局的名义,起草一份《关于配合‘英魂归途’行动,协助整理历史科研史料的函》,即刻发往我给你的那份单位名单。记住,要求他们务必提供一九七八至一九九八年间,所有技术转让协议的原始副本,不得有任何遗漏。”
“协助史料整理”,多么温和无害的措辞。
但收到函的单位负责人,却无一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协助,这分明是一道最后通牒!
三天后,黄干事带着几个助手,从一家研究所回收的档案室里,拉走了整整三大车的资料。
在堆积如山的牛皮纸档案袋中,他遵从陆擎苍的特别指示,重点翻查一份关于“h-3型抗菌素合成技术”的转让档案。
这份档案的封面上,赫然盖着现任军工联合办顾问专家组的审核章——那龙飞凤舞的签名,正是周明山的手笔!
黄干事的心跳瞬间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
资料很齐全,数据翔实,结论清晰。
然而,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结论报告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丝异样的凸起。
他将报告举到灯下,在那一页的夹层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用镊子轻轻挑开封胶,一张被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便条,掉了出来。
便条的纸质已经脆黄,上面的字迹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数据没错,是我签了假结论。”
没有署名,但这就够了!
黄干事立刻将字迹拍照加密发送给技术部门。
半小时后,比对结果传来——字迹与该所已故统计科科长林广才的笔迹,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而林科长的遗孀前不久刚刚在匿名举报材料中提到,丈夫临终前一直在忏悔,说自己对不起一个姓‘寒’的女专家!”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完美闭环!
那个曾经让周明山落荒而逃的展览,此刻成了撬动他犯罪集团的第一根杠杆!
舆论的火焰,也在此时被小刘记者彻底点燃。
他听从了林晚星的提示,没有去拍摄那些痛哭流涕的家属,也没有去采访那些义愤填膺的专家。
他带领摄制组,制作了一组名为《沉默的证物》的微纪录片。
镜头冷静而克制,长时间地聚焦在那些物证上:一本页脚被翻得卷边、写满了修改意见的泛黄实验记录本;一个在火灾中被烧得焦黑变形、却依然能辨认出标签的胶片盒;一份盖着鲜红“作废”印章、被红笔粗暴划掉了的研究项目编号……
每一个镜头都没有解说,只有那悲怆的《十送红军》旋律在缓缓流淌。
在片子的结尾,小刘终于将镜头对准了一个人——一位白发苍苍、当年“寒梅项目”医疗组的护士。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您当年,为什么没有说话?”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镜头,嘴唇哆嗦了许久,终于泣不成声:“我们……我们以为服从就是忠诚……现在才懂得,有些时候,沉默也能杀人……”
视频在内部学习系统悄然流转,一夜之间,监察局的举报邮箱和匿名信箱,被彻底塞爆了。
雪片般的材料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封信的背后,都是一个被压抑了数十年的良心。
老孙法官的办公室,灯火彻夜未熄。
他将黄干事找到的便条、周明山的名片、以及雪片般飞来的匿名举报材料放在一起,一张横跨了三十年、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巨网,已然清晰无比。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桌上,连夜起草了一份《关于启动科研伦理追责机制的补充建议书》。
这一次,他不再空泛地谈论制度性掠夺,而是精准地提出了执行层面的建议:“……对明知真相,却为掩盖事实而签署虚假结论、出具错误评估的技术主管及负责人,即使其本人未从中谋取私利,亦应从严追究其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
在建议书的最后,他特别引用了林晚星在展览中的那句话:
“今日之光,旨在照见昨日之暗,非为清算,乃为正道。”
文件呈报上去的第二天,最高层的批示就下来了,简短而有力:
“查,但要分清主次。”
寥寥六个字,却意味着尚方宝剑终于出鞘!
风暴眼中的林晚星,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深夜,她回到办公室,一份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递包裹正静静地躺在桌上。
她拆开包裹,里面不是信,而是一本装帧陈旧的期刊——1983年版的《第七研究所月报》。
其中一页被明显地折起。
那是一篇关于“寒梅项目阶段性成果”的报道,但整篇文章都被人用刀片仔细地割了下来,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空白。
在空白处的下方,有人用铅笔,补上了一行颤抖的小字:
“我批准了那份篡改的报告。我不求赦免,只求别毁了她的名字。”
这个“我”,是谁?
林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个人,地位显然比周明山、比林广才更高。
他是那个可以一锤定音,将一份倾注了无数人心血的报告彻底否定的决策者。
而“她”,毫无疑问,指的就是寒梅。
他忏悔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他们亲手埋葬的名字。
林晚星凝视着那行字许久,将这本承载着迟来忏悔的刊物,郑重地放入了“寒梅项目”的专属案卷。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停歇的细雨,一轮残月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清冷的光辉洒在远方纪念馆尚未撤下的巨大红绸上,那红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像一道正在缓慢愈合的巨大伤疤。
陆擎苍从身后走来,将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都招了。”他声音低沉,“一个接一个,心理防线比纸糊的还快。”
林晚星轻轻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坚实的心跳,轻声说:“树根早就松了,风一吹,自己就会倒。”
陆擎苍握住她微凉的手,黑眸中闪过一丝运筹帷幄的冷光。
他低头,在她耳边沉声道:“风已经备好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会场也已经安排妥当,请柬明天就会发出。这一次,要请所有该到场的人,来听一听这棵树倒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