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野战医院废弃的值班室里,空气冷得像浸了冰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白霜。
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在桌角挣扎,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林晚星那张清瘦却毫无倦色的脸。
灯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孤寂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株在严冬里倔强生长的竹。
桌上摊开着三样东西。
一本是父亲那本浸透了岁月与心血的泛黄工作日志,纸页边缘已经卷曲;一份是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千零一十七个编号的清单,每一个编号背后,都是一个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鲜活生命;还有一沓写满了修改与划痕的稿纸,这是她熬了一夜的成果。
她坐得笔直,手里的钢笔在崭新的信纸上匀速移动,逐字誊抄着。
《我为何行医》。
这不是一份声泪俱下的控诉书,也不是一份慷慨激昂的辩护词。
它更像一份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报告。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的事实、严谨的数据和最朴素的逻辑。
“……他们说我篡改历史,用‘土方子’玷污科学的严谨。可我知道,每一个用过我药方的人,都成了活着的历史。我不是要推翻谁,我只是想让一个战士,在倒下的时候,流的血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她的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屋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股混着米香的热气和新鲜的墨香悄悄钻了进来。
黄干事佝偻着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将一个装着热粥的搪瓷缸和一小瓶刚磨好的墨汁,轻轻放在门边的地上。
他不敢看林晚星,只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恳求:“林医生,我看您快写完了……我……我帮您抄副本吧。我字写得还行,保证工整。六点前,肯定能印出五十份。”
林晚星抬起头,清冷的目光落在他那张布满愧疚与希冀的脸上。
她沉默了两秒,然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位曾经的敌人,道一声谢。
一声“谢谢”,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
黄干事眼眶一热,猛地低下头,像是领受了最神圣的使命,抱起那沓写满字的稿纸,转身就冲进了隔壁同样黑暗的房间。
同一时刻,军区报社印刷厂的后门,一股浓重的油墨味混杂着凌晨的寒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小刘记者蹲在墙角,像一头潜伏的猎豹。
他怀里死死揣着一卷还带着印刷机余温的清样,那是他赌上职业生涯的檄文——《一个医生与一个时代的对峙》。
几分钟后,七个穿着不同单位工作服的通讯员,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巷口闪出,聚集到他身边。
“都记住了吗?”小刘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迅速将稿件拆成七部分,分别塞给每一个人。
“别一起贴,分开来!今天中午十二点整,同步张贴在七个军区所有师级以上单位的食堂门口!贴完就走,谁也别回头!”
“刘哥,你这……”一个年轻的通讯员有些迟疑。
“这是命令!”小刘打断他,将最后一叠塞过去,附上了一句低语,“如果明天,还有人在公开场合质疑林医生,那就是我们在集体背叛那些活下来的人。去吧!”
七条黑影瞬间散开,消失在黎明的薄雾中。
小刘刚松了口气,身后不远处的传达室里,电话铃声骤然炸响。
他一个激灵,冲过去接起。
“小刘!你他妈疯了?!那篇稿子没过审,你敢私自外传!!”电话那头,编辑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你知不知道这会捅多大的篓子!”
小刘将听筒拿远了些,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老总,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给我打过这个电话。”
他“啪”地一声挂断电话,看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际,喃喃道:“那就当,是前线的风,把它吹到大家眼前的吧。”
法院的档案室里,孤灯一盏。
老孙法官戴着老花镜,独自一人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阅着什么。
他没有看那些新送来的所谓“证据”,而是调出了十几年前的边防医疗档案。
他的指尖在一份标记着“绝密”的、写于1973年的边防病历上停住了。
那是一次他年轻时作为军法干事,跟随医疗队参与的紧急救援记录。
一名哨所战士在零下四十度的风雪里巡逻,双腿严重冻伤,组织已近坏死,军区总院的专家会诊后,给出的唯一结论是:高位截肢。
病历的末尾,却附着一张手写的、几乎要褪色的补充报告。
报告记录,一名下放锻炼的、名叫“林建国”的老医生,不顾众人反对,坚持使用一种自配的、名为“温经通络散”的中药粉末,配合一套古怪的针灸手法,连续治疗七天七夜。
最终,战士的双腿,保住了。
老孙法官的手指,摩挲着病历末尾那个模糊的部队卫生科印章,以及旁边龙飞凤舞的签名——林建国。
他缓缓合上卷宗,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震撼。
“原来……原来她走的,是她父亲没走完的路。”
他沉默良久,重新拿起笔,在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听证会议程末尾,以不容置疑的笔迹,重重加了一行字:“补充议程:允许证人通过军线电话进行远程作证。”
边境,临时指挥所。
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红蓝旗帜,气氛肃杀。
陆擎苍一身作战服,挺拔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耳朵里的微型耳机,正传来阿木经过加密处理的低沉汇报:
“报告!已通过技术手段,精确定位敌方‘夜星计划’残余物资仓库。坐标xxx。红外线扫描显示,仓库内有三个恒温金属箱,根据截获情报分析,正是他们仿制的‘速凝粉’样品。箱体标签照片已传回,上面清晰印着:‘林氏配方 – 第三批’。”
陆擎苍的眼神骤然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
“突击队,准备跨境清剿。”他对着喉部的麦克风,下达了简短而致命的命令。
身旁的参谋大惊失色,一步上前低声道:“副部长!未经军委最高层批准,擅自跨境执行‘清除’任务,这……”
“敌人都敢把赃物贴上我妻子的名字,我们还不敢去拿回来?”陆擎苍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吓得参谋一个哆嗦,“我签责任书!行动失败,我上军事法庭。行动成功,证据带回来。”
他不再理会参谋,抓起桌上的红色加密电话,直接拨通了军委总部的专线。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甚至没有说任何敬语,只用那沉稳如山的声音,说了八个字:
“证据在动,必须现在拿。”
上午九点整,军区大院的公告栏前,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那篇《我为何行医》,被黄干事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五十份,此刻正贴满了所有能贴的墙面。
一个识字的老兵,正指着墙上的文字,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朗读:
“……他们说我篡改历史?可我知道,每一个用过我药的人,都是活着的历史!”
人群中,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兵颤巍巍地举起自己的残疾证,红着眼眶吼道:“我这条腿!就是林医生当年在雪夜里,用一盒银针和半瓶药酒给我保住的!谁他妈说她是骗子,先从我这老骨头身上踩过去!”
“我的命也是林医生救的!”
“还有我!”
不知是谁开始,人们自发地传阅着复印件,甚至有人开始一句句地背诵其中的段落。
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量,在沉默了数日之后,终于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上午九点三十分,听证会重启前半小时。
庄严肃穆的法庭大门,被猛地推开。
一身笔挺作战服、浑身散发着硝烟与钢铁气息的阿木,在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护送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审判席前,将一个依然带着边境尘土、被三道铅封死死封住的金属箱,“哐”的一声,重重放在了法官面前。
“报告!奉战勤部副部长陆擎苍特令,呈送跨境‘清源行动’缴获物证!”
在全场惊愕的注视下,老孙法官亲自上前,当庭验明正身,剪断铅封。
箱盖打开,里面没有武器,没有黄金,只有一叠厚厚的、带着特殊化学气味的实验笔记原件,和几个贴着“林氏配方”标签的棕色玻璃瓶。
阿木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笔记取出,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用红色的笔,赫然标注着一行绝望而又敬畏的结论:
“若得其人,胜过千兵。”
全场死寂!
程永年死死地盯着那行字,那张永远板正威严的脸,第一次变得煞白。
他握在手中的钢笔,不知何时已被他巨大的力道捏得微微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窗外,一缕灿烂的阳光终于冲破了连日来的阴云,金光万丈,瞬间洒满了整个庭院。
那光芒,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法院门前那一片仍未收起的、悲壮而倔强的红色纸伞上。
伞面上的红漆,在阳光下,亮得像血,也亮得像火。
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她正名。
庭审的铃声,在这一片金光与死寂中,突兀地响起。
程永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手指的微抖,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些物证,也没有去看窗外的阳光,而是将冰冷的目光,再一次死死锁定在林晚星的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