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赤脚医生统考的成绩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整个军区荡开层层涟漪。
林晚星的名字,赫然列在全省第三。
这个成绩,足以让任何医学院的高材生都侧目,更何况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青。
高指导员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培训班的临时办公室。
他将那份印着鲜红抬头的《临时行医许可审批表》拍在林晚星桌上,声音洪亮:“小林同志,快!只要签个字,从今天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开方子、用药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敲门砖。
然而,林晚星接过表格,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却没有立刻拿起笔。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抬头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高指导员,去年,咱们全军区有多少知青和基层战士报考这个赤脚医生统考?又有多少人,因为学历和出身问题,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或者在初审就被淘汰了?”
高指导员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眼中的光彩黯淡了几分,最终还是沉声吐出一个残酷的数字:“去年总共有三百七十二人递交了申请,经过层层筛选,最终拿到这张审批表的,只有四十一人。”
三百七十二,对,四十一个。
巨大的落差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痛了林晚星的心。
她不是那三百多个被淘汰的人,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失落与不甘。
她的成功,更像是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特例,而非制度的胜利。
就在此时,一股寒流正从军区总医院倒灌回营区。
陈永年结束了外派学习,意气风发地返回岗位,却赫然发现那个被他视作“胡闹”的知青培训班不仅没有解散,反而愈发壮大,林晚星本人更是声望日隆。
这让他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爆发。
在随后召开的医务工作例会上,陈永年当着所有医护人员的面,将一份报纸重重摔在桌上,头版上赫然是关于“知青医护培训班”的正面报道。
“荒唐!”他的声音如同冰锥,“一个连正规医学院大门都没进过的人,凭什么带队伍?凭什么指导用药?她懂药理吗?懂病理吗?出了医疗事故,这个责任谁来担?是我们,还是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知青?”
他的话音一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几名资历较浅的护士低下头,不敢作声,而另外两名与陈永年交好的老军医则立刻附和起来,历数着非科班出身的种种风险,言语间充满了对“野路子”的鄙夷和排斥。
会议不欢而散。
当晚,陈永年便联合那两名老军医,连夜起草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关于严格控制非编制人员执业范围及资质的提案》。
他们不仅在提案中将林晚星的培训班定义为“无序扩张、存在巨大安全隐患”的典型,更将矛头直指她的个人执业资格。
更阴狠的是,他没有通过正常渠道上报,而是将这份提案连同一封匿名举报信,秘密寄往了军区纪检组,意图从最上层、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封杀林晚星的行医之路。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营区里关于林晚星“非法行医”、“即将被处理”的流言四起。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站出来辩驳,或者至少找领导寻求支持。
然而,林晚星什么都没做。
她既没有去找高指导员,也没有去理会那些风言风语,而是发出了一张张特殊的请柬。
她要召开一场“基层医疗恳谈会”。
会议地点就设在培训班的操场上。
没有主席台,没有领导席,只有一圈圈摆放整齐的小马扎。
参会的,有她培训班里全体参训的女兵,有被她治愈或缓解了病痛的战士和家属,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普通官兵。
陈永年等人也收到了邀请,他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坐在了人群的外围。
恳谈会开始,林晚星没有做任何开场白,只是平静地站在人群中央。
“谁有话想说,都可以站起来。”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叫小刘的年轻战士站了起来。
他有些紧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我想说几句。我之前患有慢性肠胃炎,疼起来的时候在床上打滚,什么都干不了。部队医院的药,我吃了两年,时好时坏,就是断不了根。后来,林医生知道了,她没给我开什么金贵的药,就是给我扎针,调整我的食谱,让我每天跑步。就这么过了三个月,我的老毛病,好了。”他环视一圈,声音陡然拔高,“现在,外面有人说林医生不行,说她没资格。那我就想问问,当初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这些说她不行的来,谁来救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妈多年的风湿,就是林医生用艾灸给控制住的!”
“我训练时拉伤了韧带,军医说要休养半年,是林医生用推拿手法,一个月就让我归队了!”
“她教我们认识草药,教我们急救包扎,这些都是能救命的本事!”
台下,数十人齐声应和,最后汇成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话语:“我们信林医生!”
声浪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陈永年和他同伴们的耳膜,他们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如坐针毡。
第二天清晨,营区组织全体集会。
高指导员亲自主持,宣布要为林晚星同志举行一场特别的“临时行医许可颁证仪式”,还特意将陈永年请到了前排观礼。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昨日那场恳谈会的最好回应,是组织上对林晚星的最高肯定。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林晚星走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张让无数人艳羡的审批表。
然而,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她没有签字,也没有发表感言。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火柴,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嗤”的一声,划燃了一根。
“这张纸,”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传遍了整个广场,“能让我一个人合法地开药方,却不能让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懂一些医术、愿意为乡亲们服务的普通人,能安心地留在田间地头,留在最需要他们的一线。”
橘黄色的火焰,在那只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中升腾,无声地舔舐着审批表的一角。
“我要的,不是一张给予我个人的特许,”她看着那燃烧的纸张,火光映照着她坚毅无畏的侧脸,“我要的,是所有愿意为基层医疗奉献的人,都能拥有一个公平学习、公正考核的机会!”
全场死寂。
掌声停了,议论声也消失了。
只有那团火焰在晨风中摇曳,将那张代表着“特权”的纸张,一点点吞噬成灰烬。
站在人群最后的角落里,陆擎苍那双总是沉稳有力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握成了拳。
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察觉的波澜,却没有阻止,也没有上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站在光与火中的身影,看着她以一种决绝而壮烈的方式,向整个僵化的体系宣战。
集会草草结束,人群带着满心的震撼和不解散去。
林晚星走下台时,陆擎苍默默地迎了上去,将一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递到她手中。
她疑惑地打开,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份由他亲自起草,并且在末页,赫然有着三位军区副司令员联署签名的文件——《关于建立战备型乡村医护体系的试点建议》。
建议的核心内容,正是提议将“知青医护培训班”的模式进行优化和推广,逐步升级为拥有正式编制的岗位,并最终纳入军队后备医疗保障系统。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滚烫:“你烧的是一道门槛,我帮你拆的,是横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堵墙。”
当晚,李秀兰兴奋地冲进宿舍,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军区政治部已经连夜成立了专项调研组,由一位副主任亲自带队,拟在下周奔赴各大营区,实地考察“林晚星模式”的可行性。
而始作俑者陈永年,再次被一纸调令调离了原岗位,这一次是永久性的,去向是军区后勤部下属的退役医师档案管理科——一个彻底远离临床,再无实权的养老部门。
夜深了,这场席卷营区的风暴似乎终于停歇。
林晚星坐在灯下,没有去想那些胜利与得失,只是静静地翻看学生们交上来的草药辨识作业。
忽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陆擎苍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他一言不发,脱下自己的呢子大衣,轻轻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低声问:“累吗?”
她摇了摇头,抬起头,灯光在她清亮的眼眸里跳跃:“不累。但我需要你,一直这样站在我身边。”
他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梢,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角。
“不是身后,”他纠正道,声音低沉而郑重,“是在你身边,永远。”
风停雪霁,窗外是沉沉的黑夜,但天边已隐约透出一丝微光。
破晓,即将来临。
林晚星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感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然而,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桌上的一本草药图谱,翻开的那一页上,一种紫色的植物赫然在目。
她的眼神微微一凝,一个被暂时搁置的念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重新清晰起来。
夜还很长,但有些事,必须在天亮之前就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