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一辆漆黑的中央调查组专车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静谧,沉稳地驶入军区大门。
轮胎碾过湿滑的泥地,带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浓重的水汽。
林晚星正蹲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外,用冰冷的河水清洗着手术器械。
初秋的清晨寒意刺骨,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关节处甚至泛起了一层青紫,但她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金属碰撞间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林医生!林医生!”老张记着喘着粗气,快步从指挥部的方向跑来,脚下的泥点溅得老高,“他们来了!中央调查组,点名要见你!说……说要重新核验所有物资的流向!”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林晚星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老张焦灼的脸,望向远处巍峨的堤坝。
一道身影刚从泥泞的决口处走出,军装上沾满了泥水,尚未整理,可那挺拔的脊梁却如一杆扎根在天地间的标枪,笔直如松。
是陆擎苍。
他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远远地投来一道坚毅的目光。
林晚星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收回视线,眼底的波澜化为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急。让他们先看展览。”
调查组一行人面色冷峻,直接进驻了军区最大的会议室。
气氛肃杀,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孙会计战战兢兢地将所有原始底单和通话日志悉数交出,调查组的成员们快速翻阅,眉头越锁越紧。
这些账目从表面上看,天衣无缝,每一笔都对得上。
“组长,你看这个。”一名年轻的法务兵,小刘,站了出来。
他没有碰那些账本,而是走到了投影仪前,将从林晚星办公室收集来的十七张处方单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一起,打开了强光灯。
光线穿透薄薄的纸页,奇迹发生了。
“我们对林医生三日内开具的所有处方进行了笔迹压力分析。”小刘的声音沉稳有力,“大家请看,在落款签名处,每一笔,尤其是‘星’字的最后一捺,都有一个非常轻微但稳定存在的左倾顿笔特征。这是她长期书写形成的肌肉记忆,无法模仿。”
他话锋一转,将那张关键的“药品采购单”放在了最上面。
“再看这张采购单上的签名。墨色均匀,毫无力度变化,没有任何书写该有的动态感。经过技术鉴定,这确系用高精度设备扫描了林医生的真实签名后,再通过压力笔尖进行描摹伪造的!”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的调查员凑近了看,忍不住低声嘀咕:“这伪造手法……技术含量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专业,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言下之意,幕后黑手的能力,远超一个贪财的军医。
会议室的门,在此时被“吱呀”一声推开。
陆擎苍甚至没有等待传唤,便主动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泥水还未干透,作战靴上甚至还挂着草根,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会议桌前,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二等功勋章,边缘还带着一丝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啪”的一声,他将勋章放在桌上,金属与桌面碰撞的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我入伍十年,换来的全部荣誉。”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沉静如渊,“如果你们在查阅所有证据后,仍然怀疑我妻子的清白,这枚勋章,请一并收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但在此之前,请你们告诉我——一个为了抢救溺水的灾区儿童,可以连续站在手术台前八个小时不眠不休,最终累到虚脱的女人,她会为了钱,去贪污那些能救命的药?”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唯有窗外凛冽的风,卷过那面临时竖起的,写着“记得就是活着”的巨大布旗,发出猎猎作响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星被请进了会议室。
与众人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不同,她神色坦然,手中只提着一只早已被磨得看不出原色的旧药箱。
这是她穿越而来时,唯一保留下来的现代物品,里面的秘密,她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平静地打开药箱的夹层,取出了两样东西——一只高倍放大镜,和几张薄如蝉翼的压力测试纸。
“各位领导,伪造的笔迹可以骗过肉眼,但骗不过物理规律。”
她将那张伪造的采购单与自己的真实处方并排放在桌上,把压力测试纸覆盖其上。
“请看,这是我的签名。”她用放大镜指着处方单上的签名压痕,“每一笔的转折处,纤维压痕都有自然的深浅变化,这是手腕发力的结果。”
接着,她将放大镜移到了伪造的签名上。
“再看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伪造者为了追求线条的绝对精准,极有可能借助了钢尺之类的工具进行辅助描画。看这个‘林’字的竖笔,边缘僵直,纤维压痕的深度从头到尾几乎完全一致。人类的手,写不出这样绝对‘完美’的直线。”
她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调查组组长:“不仅如此,这张采购单的签发时间是前天凌晨两点。我这里有军区通信站的紧急呼叫记录,当时,我正在三号帐篷紧急处理一位灾民的破伤风抗毒素过敏反应,现场所有护士都可以为我作证。”
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调查组组长沉默了良久,深邃的目光在林晚星和陆擎苍脸上来回移动,最终,他站起身,大步走向了会议室外。
“组长,您去哪?”
“去看展览。”
展览设在军区大操场上,简陋却震撼。
老张记者一看到调查组组长出来,立刻挺直了腰板,化身为最专业的讲解员。
他指向展台上用玻璃罩起来的一瓶普通葡萄糖注射液,上面贴着醒目的标签。
“领导请看,这瓶葡萄糖,出厂编号b,由上海医药总站直供给前线。从出厂、运输、入库,到战区分发、团部接收、最后到我们医疗队,一共经过了六道关卡,每一道都有负责人签字登记的追踪批号图,就在墙上。”
他指向旁边一张巨大的流程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签名和时间戳。
“按照计划,它本该在昨天上午,救活一个因为脱水而休克的孩子。但是,它在中途被劫匪‘刀疤六’一伙人截走了整整三天——直到陆副部长亲自带队,浴血奋战,才从那帮畜生手里夺回来!”
老张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得眼眶泛红:“我们这里的每一件药品,每一卷绷带,背后都有一条清晰到可以用人命去验证的轨迹!在座的各位,谁敢贪污?谁又能贪污?贪了这些东西,是打算带下去给鬼用吗?!”
一声声质问,如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傍晚时分,初步调查结论终于出炉:所有证据表明,林晚星无任何涉案可能。
原后勤部副主管周志远,因前期物资调配失误,为逃避责任,涉嫌伪造单据、构陷同僚,并篡改部分账目,即刻移交军事法庭处置!
消息传出,压抑了数日的家属院和士兵营地,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可就在这片欢腾之中,陆擎苍的警卫员行色匆匆地跑来,递上了一封加密电报。
陆擎苍展开电报,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
电报内容极短:省里某位领导,以“军区账目尚未彻底清算,存在管理风险”为由,拒签第二批救灾拨款的追加申请。
没有这笔钱,堤坝的修复、灾民的安置、后续的药品补充,都将成为泡影。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
医疗帐篷的灯光下,林晚星的身影依然在忙碌着,她正在和护士们一起,整理清点着那些失而复得的药品,为下一个需要救治的生命做着准备。
她赢了她的战斗,赢得了清白。
可真正的敌人,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更狰狞的獠牙。
陆擎苍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洗清冤屈,不过是这场战争的开始。
敌人的棋局,远未结束;而头顶的乌云,也正在无声地重新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