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云不是汇聚,而是吞噬。
它一口吞掉了残月,一口吞掉了疏星,将整个大岭湾的天穹都压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色。
凌晨四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仿佛是这头巨兽终于咬碎了猎物的骨头。
“咔嚓——轰隆!”
不是雷鸣,是堤坝!
“决口了!西段决口了!”凄厉的嘶吼声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扫过去,只见坚如磐石的堤坝上,一个三米多宽的豁口赫然出现,浑黄的洪水如脱缰的史前猛兽,咆哮着、翻滚着,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冲向堤内的大片村庄和农田!
“一营!跟我上!”陆擎苍的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钢刀,瞬间刺穿了风雨的喧嚣。
他甚至来不及穿上救生衣,赤着布满伤痕的上身,第一个纵身跃入了那片足以将人瞬间吞噬的激流之中!
“跳!”
“守住!”
一个个年轻的战士,如同下饺子般,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的指挥官跳了下去。
他们用血肉之躯,在决口处铸成一道颤抖却坚韧的人墙,为后方抢运沙袋的战友争取着以秒计算的宝贵时间。
冰冷刺骨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们的身体,脚下的淤泥如同流沙,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走,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与此同时,堤坝后方的临时医疗帐篷里,灯火摇曳,宛如风暴中的一叶孤舟。
林晚星刚刚处理完一个因过度劳累而虚脱的民兵,给他挂上了盐水。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一滴一滴砸在她手中的病历本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她却仿佛未觉,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一笔一划,清晰地记录下用药剂量和时间,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工整得令人心惊。
这里是另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脱水、中暑、体力透支,每一个倒下的都是宝贵的战斗力。
“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七分,风速十二级,水位距警戒线仅剩零点八米!”堤坝上,老张记者嘶哑的声音通过便携广播,传遍了整个大岭湾的每一个角落,“洪水还在涨!但我们的人,一个都没退!一个都没有!”
他的镜头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看!大家看!是林医生!林晚星医生背着药箱,正朝着决口处走过去!她身后……天啊,她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是全村的老百姓!他们自发组成了运输队,把所有能用的物资都扛过来了!”
镜头中,林晚星瘦削的身影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一柄插在泥泞中最锋利的尖刀,义无反顾。
在她身后,男女老少,肩扛手提,形成一条在风雨中蜿蜒的人链,沉默而坚定地向着最危险的地方挺进。
就在大岭湾军民与天灾殊死搏斗的同一时刻,数十公里外的审计组临时驻地,气氛却是一片死寂。
数辆挂着军区牌照的越野车无声地包围了这栋小楼,车灯全部熄灭,只留下雨点敲打车顶的单调声响。
军区纪委的行动人员在夜色掩护下,雷霆般突入。
周志远被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宿醉的迷茫。
当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他的手腕时,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周志远,根据孙会计提供的原始账目凭证,以及你与相关人员的通话记录,我们有充分证据怀疑你涉嫌挪用、贪污抗洪专项资金,并恶意构陷他人。现在,正式对你实施拘捕!”为首的纪委干事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感情。
被押解着走出小楼,周志远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不远处那片举办过“庆功篝火晚会”的展览场地。
那堆燃尽的灰烬,早已被连绵的暴雨冲刷、浸泡,化作一滩肮脏的泥水。
然而,就在那片泥水中央,那面被他嗤之以鼻,写着“记得就是活着”的布旗,虽然湿透了,旗杆却像一根不屈的脊梁,依旧牢牢地插在泥地中。
旗帜在狂风里被撕扯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像一声声无情的嘲讽。
决口处,洪峰如期而至!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浪狠狠拍在人墙上,一名年轻的战士闷哼一声,身体一软,瞬间被卷入回旋的急流!
“把他拉回来!”陆擎苍怒吼着,和身边的战友死死抓住那战士的手。
人被拖上了岸,却已经面色青紫,嘴唇发白,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牙关紧咬,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失温!是急性失温性休克!”林晚星冲到跟前,只扫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必须立刻注射肾上腺素,否则心跳随时会停止!”
她转身冲回医疗点,一把拉开存放药品的简易冰箱,心却猛地一沉。
冰箱上的指示灯是灭的,里面一片温热。
“备用电源什么时候断的?”她声音发紧。
“报告林医生,刚刚浪头打过来,发电机进水了,停了快两个小时了!”一名卫生员焦急地回答。
两个小时!
肾上腺素必须在2-8摄氏度的环境下保存,常温下超过半小时活性就会迅速降低,现在这支药,基本已经失效了!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没有肾上腺素,就等于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走向死亡。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林晚星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她猛地抄起身边一个战士喝水用的旧保温瓶,拧开盖子,将里面仅剩的、用来给伤员物理降温的冰块全部倒了出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飞快地用纱布将那支失效的肾上腺素针剂包裹起来,然后将装着冰块的纱布包紧紧贴在针剂外侧。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包裹死死按在自己颈动脉的位置上!
冰块的极寒,加上人体动脉血液流过时带来的恒定体温,形成一个临时的、不稳定的活性维持环境!
这是她在现代急诊科面对断电困境时,从一篇顶级医学期刊上学到的极端应急方案,利用体表温度和外部降温的微妙平衡,在短时间内重新激活部分药物活性!
这个方法风险极高,她也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实践过。
但现在,她没有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晚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脖颈的皮肤被冻得生疼,而后渐渐麻木,但她只是咬紧牙关,用另一只手感受着怀中药剂的温度变化。
一分钟,两分钟……当她感觉到药剂的温度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时,她猛地抽回药剂,动作快如闪电,消毒、抽药、排气、注射!
一气呵成!
药液被缓缓推入战士的身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十几秒后,那名战士紧闭的眼皮忽然颤动了一下,一直紧绷的身体奇迹般地开始放松,微弱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有力起来。
“有……有效了!”卫生员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
成功了!
林晚星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断裂,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瘫倒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而,她没有摔实在。
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在她倒下的瞬间,从身后将她稳稳地抱起。
陆擎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才是最不该倒下的那一个。”
洪水,在军民的合力死守下,终于开始缓缓退去。
决口被成千上万的沙袋和血肉之躯牢牢堵住。
陆擎苍全身湿透,满身泥浆,一步步走上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
他摘下军帽,郑重地放在胸前,面对着台下数千名同样疲惫不堪的战士和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
风雨依旧在呼啸,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一仗,不是我陆擎苍打赢的。是林晚星医生,”他转向林晚星的方向,目光灼灼,“她用一瓶盐水、一支笔、一颗心,守住了我们的生命线,守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底线!”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林医生清白!”
“陆副部长威武!”
这喊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委屈,也宣告了一场人心之战的彻底胜利。
暴雨渐歇,天边,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云层。
林晚星靠在临时帐篷的支架旁,正用一块干净的纱布,一遍遍擦拭着她那支沾满泥水的听诊器,神情专注而疲惫。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
陆擎苍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大手,将她冰冷僵硬的双手,轻轻地、完整地包裹进自己还带着体温的军大衣里。
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以前,我以为坚强就是一个人扛下所有风雨……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坚强,是允许你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扛。”
他的话音未落,指挥台上的军用电台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滋啦”声,随即,一个清晰而严肃的声音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紧急通报!中央调查组专车已于五分钟前出发,预计明日清晨抵达军区,将就‘八七三抗洪专项资金事件’,听取专题汇报!”
风雨,似乎并未停歇。
陆擎苍和林晚星同时抬起头,在熹微的晨光中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眼眸里,都倒映着对方坚定的身影,以及那刚刚熄灭,却又瞬间被重新点燃的战鼓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