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破境后的第七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邀请”,打破了永宁坊破院表面上的宁静。
来者是高拱身边一名姓钱的师爷,态度算不上倨傲,却也带着几分京官特有的疏离与审视。
他并未进入院内,只是站在门口,递上一份制作精良的请柬。
“高大人偶得几坛江南佳酿,念及萧公子……哦,萧先生久居北地,想必少见南国风物,特于明日晚间,在驿馆设下薄宴,还请萧先生务必赏光。”钱师爷话语客气,眼神却如同探针,扫过萧煜略显苍白的脸和洗得发白的旧袍。
萧煜心中雪亮。心中暗道这绝非简单的饮宴,而是高拱新一轮的试探!
突破境界后,他气息内敛,自信能瞒过高拱这等非武道中人,但对方显然并未放弃,试图通过近距离接触,从他言行举止中寻找蛛丝马迹。
“钦差大人厚爱,在下感激不尽。”萧煜接过请柬,神色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一丝病弱的疲惫,“只是在下沉疴未愈,近日又偶感风寒,恐病气冲撞了贵人,实在不敢赴宴,还望钱师爷回禀高大人,恕罪则个。”
他以病推脱,合情合理。
钱师爷似乎料到他会推辞,皮笑肉不笑地道:“萧先生过谦了。高大人一片美意,若是推却,岂不辜负?况且,只是小酌几杯,叙谈一番,想必无碍。高大人还特意吩咐,若先生身体不适,驿馆内有随行的御医,可为您诊治一番。”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便显得心虚了。
萧煜心念电转,知道此宴非去不可。
硬抗并非上策,反而可能激起高拱更深的疑心。
他略作沉吟,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最终化为无奈:“既如此……那在下便叨扰了。只是届时若举止失当,还望高大人与钱师爷海涵。”
“萧先生客气了。”钱师爷见目的达到,也不多留,拱手告辞。
送走钱师爷,萧煜回到密室,脸色沉静。
福宝却急得团团转:“公子,那高拱明显没安好心!您怎么能去呢?”
“不去,便是示弱,更引他猜疑。”萧煜淡淡道,“既然躲不过,那便去会会他。正好,也让他亲眼看看,我这个‘病秧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当即唤来阿才,低声吩咐了几句。阿才领命,匆匆而去。
翌日傍晚,华灯初上。
萧煜换上了一身略新些、却依旧难掩寒酸的青色棉袍,外面罩着那件标志性的旧熊皮,脸色刻意运功逼出几分不健康的潮红,脚步虚浮地来到了钦差行辕。
宴设在小花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只有高拱端坐主位,钱师爷陪坐下首,另有几名侍立的护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
“学生萧煜,拜见钦差大人。”萧煜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气弱。
高拱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如电,在萧煜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萧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萧煜道谢后,在客位小心坐下,姿态拘谨,甚至刻意让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不胜寒意。
“听闻先生身体不适,本官特意备了些温补的药膳与薄酒,希望能为先生驱驱寒。”高拱示意侍从上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谢大人关怀。”萧煜低眉顺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高拱看似随意地闲聊,问及北凉风土,问及守城见闻,言语间却总在不经意处埋下机锋。
“听闻先生那日于西城墙,以铜钱惊退北漠百夫长,救下张校尉,当真是智勇双全,令人钦佩。”高拱忽然将话题引向此处,目光灼灼地盯着萧煜。
萧煜放下筷子,掩口轻咳两声,苦笑道:“大人谬赞了。实是情急无奈之举,那北漠酋首来势汹汹,张校尉危在旦夕,在下手无寸铁,仓促间只得将身上仅有的几枚前朝旧钱掷出,侥幸击中其铁盔,扰其心神,全赖张校尉神勇,方能反败为胜。若论智勇,实不敢当。”
他将功劳再次推给张威和“侥幸”,姿态放得极低。
“哦?前朝旧钱?”高拱似乎很感兴趣,“不知是何制式?本官对古物倒也略有涉猎。”
萧煜心中冷笑,知道这才是重点。
他早已准备,从怀中取出两枚寻常的、锈迹斑斑的永昌通宝(并非那枚紫黑铜钱),双手奉上:“便是此物。乃是家母遗物,一直带在身边,权作念想。那日情急,便掷出了一枚。”
高拱接过,仔细端详片刻,又递给旁边的钱师爷。
钱师爷看后,微微摇头,示意并无特殊。
这确实是市面上偶尔能见到的前朝普通制钱,除了年代久远,并无奇异之处。
高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完全打消疑虑。
他将铜钱递还,又道:“先生谦虚了。即便只是扰敌,能在万军之中,精准击中飞速移动的目标,这份眼力与腕力,也非寻常病弱之人所能及吧?”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陡然一凝!几名护卫的目光瞬间锁定萧煜,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萧煜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问!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惶恐与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大人明鉴!非是在下有什么腕力,实在是……实在是那北漠酋首攀爬云梯,动作有其规律,在下不过是算准了他探头的时机,胡乱掷出,根本谈不上精准!若真要论及,或许……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佑张校尉,庇佑我凉州吧!”
他将一切归于“算计时机”和“天意”,合情合理,又带着几分玄虚,让人难以究诘。
同时,他暗中运转《戍卒诀》藏锋法门,将体内奔腾的气血强行压下,让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甚至额角都渗出了几滴冷汗,一副被吓到、又强自镇定的模样。
高拱盯着他,看了许久。
眼前的年轻人,惶恐,病弱,言辞恳切,将所有不寻常之处都归因于巧合、天意与情急拼命,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了?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护卫匆匆入内,在高拱耳边低语几句。
高拱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护卫声音不大,但厅内诸人皆能听清:“回大人,是张威张校尉,他在外面求见,说是……说是听闻萧先生在此赴宴,特来感谢当日救命之恩,并……并带了军中几位兄弟,抬了些北漠缴获的皮货作为谢礼,言辞激动,非要当面致谢……”
萧煜心中一定。
阿才办事果然利落!他提前让阿才去给张威送了信,告知此事,并暗示若宴席时间过长或气氛不对,可借“感谢”之名前来搅局。
张威如今地位稳固,又得了耿忠默许,前来“感谢”合情合理,高拱也不能轻易驳了他的面子。
高拱脸色微沉。
张威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宴席,也无形中为萧煜作了“证”——连被救的张威都亲自来感谢,更坐实了萧煜当日是“情急拼命”、“侥幸成功”。
“让他进来吧。”高拱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张威大步而入,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身后果然跟着几名亲兵,抬着几捆上好的皮货。他看也不看高拱,直接走到萧煜面前,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萧兄弟!那日西墙若非你舍命相救,张某早已是北漠刀下之鬼!此恩没齿难忘!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兄弟收下!”
他态度诚恳,动作豪迈,将一场充满机锋的试探,瞬间变成了军中汉子的感恩现场。
萧煜连忙起身,虚扶张威,连声道:“张校尉言重了!守城杀敌,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快请起,快请起!”
两人一番推让,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高拱看着这一幕,眼神闪烁,最终化为一声淡淡的轻笑:“呵呵,张校尉知恩图报,乃是真性情。萧先生也不必过谦。罢了,今日酒宴便到此吧。钱师爷,代本官送送萧先生和张校尉。”
他下了逐客令。
萧煜与张威顺势告辞。
走出驿馆,被冷风一吹,萧煜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一番应对,看似平淡,实则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萧兄弟,没事吧?”张威关切地问道。
“无妨。”萧煜摇了摇头,看向张威,真诚道,“多谢张校尉及时赶来。”
张威咧嘴一笑,压低声音:“耿都督料到高拱会有此一招,让我见机行事。兄弟你应对得当,那高拱想必暂时挑不出毛病了。”
萧煜心中了然,原来耿忠也在暗中关注。他点了点头,与张威在街口分别,独自返回永宁坊。
驿馆小花厅内,高拱独自饮尽杯中残酒,脸色阴沉。
“大人,看来这萧煜,确实只是个运气好些的病秧子……”钱师爷小心翼翼地道。
“病秧子?”高拱冷哼一声,“一个病秧子,能在张威和耿忠那里有如此分量?一个病秧子,面对本官连番试探,能应对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放下酒杯,眼中寒光更盛:“此人,要么是真的大智若愚,深藏不露。要么……就是他背后,站着连我们都尚未察觉的势力!继续给本官盯紧他!还有那个张威,以及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是!”
夜色中,萧煜回到破院,卸下所有伪装,眸中精光内蕴。
高拱的试探,暂时度过了。
但他知道,对方的疑心并未消除,反而可能因为自己的“完美”表现而更加警惕,尤其是张威的出现,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因为铜钱助攻一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若要想感谢,早就应该感谢过了,根本不需要在今天这种场合大张旗鼓的来搞这一出,但没办法,情急之下,他也只能想到这个粗劣且经不起推敲的办法。
前方的路,依旧步步惊心。
他需要更快地强大,也需要让玄甲,拥有足以应对任何风浪的底蕴。
杯酒之间,机锋暗藏。
而这凉州城的暗战,远未到结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