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三娘带回的北漠情报,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落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萧煜并未急于向耿忠和盘托出,他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权衡如何利用这些信息,才能在这三方博弈中,为自身谋取最大的利益。
他独坐密室,指尖蘸着清水,在粗糙的木桌上缓缓勾勒着。
一边是玉京高拱,代表皇权与猜忌,意图不明,手段酷烈;一边是北漠呼衍灼,猛虎蛰伏,因内忧“神谕”暂退,却野心未死,对前朝之物兴趣盎然;中间则是耿忠,边关支柱,既要御外敌,又要防内患,与自己形成了脆弱的同盟。
三方势力,互相牵制,各怀鬼胎。
良久,萧煜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他取过一张草纸,用炭条写下几行简短与耿忠约定的密语,唤来阿才。
“阿才,你设法将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张校尉手中,请他转呈耿都督。”萧煜语气郑重,将封好的信件递过,“此信内容关乎重大,绝不可经他人之手,亦不可泄露半分。送到后,立刻返回,无需等候回音。”
阿才凛然应命,他能感受到萧煜语气的凝重,双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函,贴身藏好:“义士放心,阿才必定送到!”
阿才凛然应命,接过纸条,立即开始反复阅读,直至完全记下,便当着萧煜的面将纸条凑到油灯上点燃,待其化为灰烬,这才匆匆离去。
信中的内容,萧煜做了精心的筛选与修饰。
他隐去了关于“神谕”和呼衍灼搜集前朝之物的敏感信息,只重点强调了两点:其一,北漠退兵主因是王庭内斗,呼衍灼急于回师稳定后方;其二,呼衍灼并未远遁,而是屯兵野狼原,虎视眈眈,南侵之心未泯。
这两个消息,足够引起耿忠的高度警惕,也符合他边关主帅最关心的核心利益。同时,避开了那些玄虚且可能引火烧身的细节,既展示了价值,又保全了自身。
当夜,都督府书房内,灯烛通明。
耿忠看着张威转呈上来的密信,指节缓缓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激烈的思绪。
“王庭内斗……野狼原……”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忽然冷哼一声,“果然如此!呼衍灼这头老狼,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稳住后方再来啃我凉州这块硬骨头?”
他抬头看向垂手侍立的张威:“此消息来源,萧煜可曾说明?”
张威躬身道:“回都督,送信之人未曾言明,但末将以为,他既敢通过末将禀报都督,当应非是虚言。”
耿忠微微颔首。
他并不完全相信萧煜,但他相信萧煜此刻与他是利益共同体,在这种军国大事上,欺骗他并无好处。
而且,这消息与他之前的判断和零星情报也能相互印证。
“高拱那边,近来有何动静?”耿忠话锋一转。
张威神色一凝:“高大人似乎对赵昆案中几笔不明去向的军械和粮草格外关注,正在追查流向。另外,他手下的人,仍在暗中探听西城墙战事的细节,尤其是关于……萧煜和‘木面人’的。”
耿忠眼中寒光一闪。
高拱揪住赵昆案不放,显然是想深挖下去,看看能否牵扯出更多人。
而紧盯萧煜,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看来,这位钦差大人,是打定主意要在凉州掀起一场风浪了。”耿忠语气冰冷。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萧煜送来的这份密函,来得正是时候!
他正愁如何应对高拱步步紧逼的调查,以及北漠潜在的威胁。
如今,或许可以……驱虎吞狼!
“张威。”
“末将在!”
“你秘密传令给萧煜,”耿忠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让他设法,将呼衍灼屯兵野狼原、意图不明的消息,用‘不经意’的手段泄露给高拱安插在城中的眼线。记住,要做得干净,绝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张威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都督妙计!高拱得知此讯,必然不会坐视。无论他是想借此立功,还是借此生事,注意力都会被引向北方。如此一来,不仅可缓解我等压力,或许还能借他之手,探一探呼衍灼的虚实!”
“正是此理。”耿忠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让高拱和呼衍灼先去斗法。我们只需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另外,你加紧整顿军备,尤其是骑兵,随时准备应对北漠可能的异动。”
“末将遵命!”
当张威将耿忠的指令带回破院时,萧煜并不意外。
这正是他期望看到的结果。
将高拱这把来自玉京的“刀”,引向北方那只蛰伏的“狼”。
如此一来,耿忠压力减轻,自然会更加倚重他这边,而玄甲也能在双方的注意力被转移时,获得更宽松的活动空间。
“告诉都督,萧煜明白。”萧煜对张威道,“此事,我会办妥。”
送走张威,萧煜立刻暗中召来了苏十三娘。
“十三娘,需要你演一场戏了。”萧煜将计划低声告知。
苏十三娘听完,嫣然一笑,眼中闪烁着市井女子的精明与狡黠:“义士放心,这等嫁祸于人、啊不,是传递消息的小把戏,妾身最是在行。保管让那高拱的探子,‘意外’得知这惊天秘闻,还查不到咱们头上。”
两日后,城南“四海赌档”内,一如既往的喧嚣嘈杂。
一个输红了眼的泼皮,正拉着赌档里消息最灵通的“包打听”诉苦抱怨,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桌几个看似普通赌客、实则耳听八方的人隐约听到。
“……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北漠狗崽子刚走,听说又在那什么野狼原聚兵,指不定哪天又打过来!咱这凉州城,就是个四面漏风的破筛子!还不如当初跟着赵都尉……唉,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那“包打听”似乎醉醺醺的,闻言嗤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小子懂个屁!北漠人那是内讧了,自家屁股没擦干净,才暂时退兵。等他们缓过劲来,嘿……野狼原那地方,骑兵突击,三天就能到城下!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泼皮似乎被吓住了,讷讷不敢再言。
邻桌那几名“赌客”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开。
消息,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滴,迅速在高拱布下的情报网中扩散开来。
当夜,高拱下榻的驿馆内。
“野狼原?屯兵?”高拱看着手下探子呈上的密报,眉头紧锁,“消息来源可靠吗?”
“回大人,消息是在赌坊偶然听闻,说者看似无心。属下已多方核实,近日城中确有类似流言在底层军卒中悄悄流传,但源头难以追溯。”探子回道。
高拱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北漠屯兵野狼原,这绝非小事!
若消息属实,说明边患未除,耿忠之前“北漠已退,边关暂安”的奏报便有隐瞒军情之嫌!而且,呼衍灼此举,意欲何为?是单纯威慑,还是酝酿更大规模的进攻?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深挖下去,或许能扳倒耿忠,至少也能让其焦头烂额的机会!
这比起追查一个身份敏感、行事谨慎的前皇子,这条涉及军国大事、边关安危的线索,无疑更具价值,也更容易做出“成绩”给玉京看。
“加派人手!”高拱果断下令,“重点查证北漠在野狼原的兵力部署、动向!同时,给本官盯紧都督府,看看耿忠对此有何反应!”
“是!”
探子领命而去。
高拱走到窗边,望着凉州城冰冷的夜景,眼中寒光闪烁。
耿忠,你若知情不报,便是欺君罔上!
若你无能御敌,便是失职之罪!
这一次,本官倒要看看,你如何应对!
驿馆外的阴影中,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身影,将高拱的反应悄然记下,随即无声退去,向永宁坊的方向潜行。
破院密室内,萧煜听完阿才的回报,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目。
驱虎吞狼之策,已成。
接下来,便是坐看风云起。
而他,则要趁着这难得的混乱,尽快提升实力,让玄甲的根,扎得更深。
他取出那枚紫黑铜钱,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似乎与呼衍灼所寻之物同源的力量。
风暴已被人为引向北方,但真正的漩涡中心,或许,一直就在他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