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高拱的到来,犹如在凉州城上空悬起了一柄无形利剑,剑锋所指,人人自危。
都督府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往来胥吏步履匆匆,面色凝重,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煜自那日偏厅问话后,便彻底沉寂下来。
他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往来,整日待在永宁坊的破院中,除了固定的修炼,便是翻阅几本从旧书摊淘来的、无关紧要的杂书,偶尔在福宝的陪伴下,于坊间慢走几步,看看匠人修补房屋,听听街坊议论米价,俨然一副安心养病、不问世事的模样。
然而,在这极致的“静”之下,玄甲的“动”却以更加隐秘的方式进行着。
所有明面上的联络几乎断绝。
苏十三娘掌控的货栈和码头,表面上做着最普通的南北杂货转运生意,账目清晰,规规矩矩。
阿才、墨砚、老周等人则彻底转入地下,活动范围仅限于几处绝对安全的据点之间,依靠墨砚设计的那套光影声响信号进行着最低限度的必要沟通。
吴郎中的义诊棚依旧开着,但他本人却更加沉默寡言,整日与药罐为伍,除了看病抓药,绝不多说一句。
萧煜自己,则将《戍卒诀》的“藏锋”法门运转到了极致。
他不再追求气流的增长与冲击,而是反复锤炼着对内息的绝对控制,力求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那枚紫黑铜钱被他贴身收藏,其上传来的温热感也似乎变得更加内敛,唯有在深夜独自修炼时,才能感受到它与体内气流那丝若有若无的玄妙共鸣。
这一夜,月黑风高,正是密谋之时。
破院地下,一间由老周和墨砚暗中挖掘、仅有玄甲核心数人知晓的狭小密室内,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萧煜坐于主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星。
下首坐着苏十三娘、阿才,老周和墨砚则安静地站在暗影处。
“高拱此来,绝非仅仅为了赵都尉通敌案和北漠退兵之因。”萧煜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皇城司的触角,无孔不入。我们之前的动作,虽已极力遮掩,但未必没有留下痕迹。尤其是……关于我地那次暗中出手,以及西城墙的一些细节。”
苏十三娘点头,秀眉微蹙:“妾身通过几个老关系打听到,高拱带来的随从中,有精通刑名查案的老手,也有擅长追踪暗访的探子。他们正在暗中核对守城战中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关于义士您……以及‘木面人’的传闻。”
阿才忍不住道:“义士,那日高拱问起暗器……是不是已经怀疑……”
“怀疑是必然的。”萧煜打断他,“但他没有证据。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填补漏洞,那样只会越描越黑。而是要让他觉得,他所怀疑的一切,都经不起推敲,都不过是巧合与以讹传讹。”
他看向苏十三娘:“十三娘,你那边能否‘帮’他们一下?”
苏十三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义士的意思是……制造一些‘合理’的解释?”
“不错。”萧煜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比如,关于我那次的暗中出手……你可以让几个看似无关的市井之人,‘无意中’谈起,守城战时物资奇缺,不少人都曾将家中祖传的铜钱、玉佩等物,当作碎石瓦砾用来投掷敌军,虽效果甚微,但情急之下,也是无奈之举。尤其是一些前朝旧钱,分量足,边缘利,偶尔能起到些意外效果,并不稀奇。”
苏十三娘略一思忖,便点头道:“此法可行。妾身会安排几个靠得住的老街坊,在茶肆酒馆里‘闲聊’出去,务必显得自然。”
“至于‘木面人’……”萧煜顿了顿,“就让这个名号,彻底变成一个传说,一个在绝境中,百姓臆想出来、寄托希望的‘义侠’。你可以散出消息,说有人曾在城破当夜,看见‘木面人’与北漠狼卫血战于某条死巷,最终力竭身亡,尸骨无存。再找几处偏僻地方,弄些像是激烈打斗后留下的痕迹和……几片染血的、类似面具的碎木片。”
阿才眼睛一亮:“这招金蝉脱壳妙啊!如此一来,皇城司就算想查,也死无对证!”
“切记,痕迹要做得逼真,但也不要太过刻意,要留有想象和存疑的空间。”萧煜叮嘱道,“过犹不及。”
“妾身明白。”苏十三娘郑重应下。
萧煜又看向老周和墨砚:“周老,墨砚,你们那边近期一切以隐匿为主。工坊暂停打造任何与军械相关之物,只做一些日常用具的修补。预警机关也要重新检查,确保万无一失。墨砚,你设计的那套联络信号,近期减少使用频率,非必要不启用。”
老周闷声点头。
墨砚则眨着眼用力点头,表示明白。
“那我们……就这么一直躲着?”阿才有些不甘地问道,石猛之死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躲,不是目的。”萧煜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凝,“是为了争取时间,积蓄力量。高拱不可能永远待在凉州,玉京的视线也不会一直聚焦于此。我们要做的,是在这风暴眼中,稳住自身,同时……看清方向。”
他略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十三娘,动用你最深的那条线,想办法探听一下,北漠王庭近来可有异动?尤其是关于左贤王呼衍灼的。”
苏十三娘心中一凛,知道萧煜怀疑北漠退兵与呼衍灼有关,甚至可能与玉京某些势力存在某种默契,“是,妾身会尽力。不过这条线埋得极深,启用风险很大,需要时间。”
“安全第一。”萧煜道,“若无十全把握,宁可不用。”
安排完一切,密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脸上复杂的神色。
外面世界的惊涛骇浪,与这方寸之间的冷静谋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都去忙吧,一切小心。”萧煜挥了挥手。
众人无声行礼,依次悄无声息地离去。
密室中,只剩下萧煜一人。
他吹熄了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藏锋敛锷,并非怯懦。
而是在这雷霆将至的暴风雨前,将爪牙收回,将身躯伏低,将所有的力量与意志,凝聚于下一次石破天惊的……腾跃!
高拱,你尽管查吧。
且看你这玉京来的猎鹰,能否看穿隐匿于这北凉雪原下的……我!
黑暗中,萧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