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退兵后的凉州城,仿佛一个从弥留之际挣扎回来的重伤者,虽侥幸未死,却也元气大伤,只剩下一副残破的骨架在风雪中勉力支撑。
修复城墙、清理尸骸、救治伤患、安抚流民、筹集粮秣……千头万绪,压得新任的西城校尉张威几乎喘不过气。
都督耿忠坐镇中枢,统筹全局,一道道命令发出,试图将这艘几近沉没的破船重新扶正,但城中积弊已深,资源匮乏,执行起来处处掣肘。
而在这片官面上的忙乱与重建之下,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暗流,正依托着“玄甲”新成的脉络,悄然浸润着凉州城干涸的肌体。
萧煜没有急于崭露头角。
他深知,此刻越是引人注目,便越是危险。
他依旧住在永宁坊那间破院,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协防和与张威沟通修缮事宜,大部分时间都深居简出,继续以《戍卒诀》的“藏锋”法门温养伤势,锤炼那缕愈发凝实的内息。
左肩的伤口在老徐那霸道药膏和自身气血的滋养下,已好了七七八八,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其余行动则交给了初步整合的“玄甲”。
墨砚被老周带在身边,名义上是收了个打下手的哑巴学徒,实则倾囊相授其机关巧术与军中器械的改造之法。
墨砚天赋异禀,沉默寡言,那双灵巧的手不仅能精准复原看到过的图纸,更能举一反三,在老周的基础上进行优化。
两人躲在废弃砖窑深处,利用萧煜通过苏十三娘渠道弄来的有限材料,不仅修复了大量损坏的弓弩,更制作了一批结构精巧、威力却不容小觑的袖箭、脚踏弩等便于隐藏和突袭的小型机关,以及一些预警用的绊索、响铃等小玩意儿。
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被阿才悄无声息地布置在了永宁坊几个关键路口和玄甲成员活动的区域,构成了一道隐秘的预警防线。
吴郎中则在萧煜授意和阿才的协助下,在永宁坊一角,利用几顶破烂帐篷和搜集来的药材,支起了一个小小的、不收银钱的“义诊”棚。
起初无人问津,但随着他几副廉价的草药汤剂真的缓解了几名伤兵和贫民的病痛后,这处小小的棚子前渐渐排起了长队。
吴郎中依旧是那副麻木颓废的样子,整日与劣酒为伴,但处理伤口、配置草药时,那双眼睛却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专注与严谨。
他不仅治病,更借着诊治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打听、收集着城中各处伤兵营的情况、疫病的苗头,乃至一些底层军官、兵卒的闲聊琐闻。
这些零碎的信息,经过苏十三娘的梳理,往往能拼凑出一些有价值的动向。
苏十三娘,则成为了玄甲对外触角的延伸。
她凭借往日经营酒肆积攒的人脉和精明的头脑,迅速在战后混乱的黑市与物资流转中站稳了脚跟。
萧煜将张威所赐的部分“硬通货”交给她运作,她不仅换回了维持玄甲运转所需的粮食、药品和材料,更利用物资交换和信息不对称,编织起一张覆盖三教九流的情报网。
哪个军官克扣了抚恤,哪股溃兵势力又在暗中串联,甚至都督府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政令动向,都能通过她那些看似家长里短的渠道,悄然汇集到萧煜手中。
这一日,苏十三娘带来一个消息:都督府正在秘密甄选一批有功士卒和低阶军官,准备组建一支名为“靖安营”的直属精锐,待遇从优,据说旨在应对城内可能出现的骚乱,并作为日后反击北漠的尖刀。
甄选标准极其严格,不仅要求武勇,更看重忠诚与背景清白。
“这是个机会。”苏十三娘对萧煜分析道,“若能有人打入其中,无论是对我等自身安全,还是获取更高层面的消息,都大有裨益。”
萧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风险太大。耿忠多疑,甄选必然严苛,我们的人根基太浅,贸然尝试,极易暴露。”他手指轻轻敲击着炕沿,“不过,可以利用此事。十三娘,你放出风去,就说永宁坊的张校尉,因西墙战功,得了都督青睐,手中或有几个推荐名额……”
苏十三娘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萧煜的意图:“借势?让那些有心投靠‘靖安营’却又苦无门路的人,主动来寻张校尉,乃至……寻到我们这里?”
“不错。”萧煜点头,“我们不直接插手,但可以通过此事,观察哪些人是可造之材,哪些人又可能成为潜在的麻烦。同时,也能借此卖张威一个人情,巩固我们在西城的根基。”
苏十三娘领命而去。
不久,关于“靖安营”和张威手握推荐名额的流言,便在西城底层军官和有些能力的士卒间悄然传开。
果然,前来拜会、讨好张威的人络绎不绝,连带着萧煜这处破院,也偶尔会有一些试图走通门路的“有心人”前来探访,虽都被福宝挡了回去,却也无形中提升了萧煜在某种层面上的“分量”。
张威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点破,反而在某些场合,默许甚至配合了这种流言。
他需要迅速在西城站稳脚跟,也需要萧煜这样有能力、有手段,却又暂时威胁不到他地位的人暗中辅助。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夜色深沉,萧煜独自在院中练拳。
并非《戍卒诀》中那些凌厉的杀招,而是一套看似缓慢柔和、实则暗合呼吸韵律的养气拳法。
气流在“神藏”、“紫宫”等窍穴间徐徐流转,如同月下溪流,静谧而深沉。
他感受着左肩疤痕下新生的力量,感受着体内那缕气息随着拳势圆转如意,藏锋于拙,敛锐于钝。
忽然,他心有所感,收势而立,目光投向院墙角落的阴影。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老徐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萧煜收势的姿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藏锋于鞘,敛气于渊……小子,你这‘戍卒诀’,算是摸到点真味了。”他灌了口酒,语气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全赖老丈指点。”萧煜躬身。
老徐摆摆手,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目光扫过寂静的院落,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切。“墨砚那小子,是个好苗子,比老子当年强。吴麻子(他对吴郎中的戏称)的医术,搁在边军里也是顶尖的,就是心气儿废了一半。苏十三娘……哼,女人家心眼太多,你驾驭得住?”
萧煜心中微凛,老徐对玄甲的动向,竟了如指掌!
“晚辈自有分寸。”他沉声道。
老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黄牙:“老子不管你用什么人,走什么路。只提醒你一句,凉州城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北漠退兵,不是怕了耿忠,更不是怕了你小子。玉京那边……嘿嘿。”
他笑声阴冷,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灌了一大口酒,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向院门。
“对了,”他在门口停住,头也不回地道,“你让十三娘散出去的那个消息……有点意思。不过,小心玩火自焚。有些人,不是你能借势的。”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门外。
萧煜站在原地,眉头微蹙。老徐的话,像是在肯定他的做法,又像是在警告。
玉京……北漠退兵的真正原因……还有那“靖安营”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深意?
他抬头望向夜空,残月如钩,寒星点点。
凉州城的残垣断壁正在艰难重塑,而他这只潜渊之龙织就的暗网,也已悄然透出些许锋芒。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的力量每增强一分,便能将这迷雾,多驱散一寸。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转身回屋。
暗香,已透重帷。
而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