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煜于废墟中播下“玄甲”火种的同时,一封来自数千里外玉京的密信,历经重重险阻,穿越北漠游骑的封锁线,被送到了凉州都督耿忠的手中。
送信者并非朝廷驿使,而是一个如同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浑身散发着腐土和血腥气的“暗桩”。
他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被巡逻的斥候当作冻毙的流民从雪堆里扒出来的,只剩最后一口气,怀里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和一枚以特殊手法封存的蜡丸。
耿忠在都督府密室中,借着摇曳的油灯光,捏碎了蜡丸。
里面没有纸张,只有一小块薄如蝉翼的素绫,上面以极其细密的针法,绣着几行小符号。
那针法并非绣娘常用的花样,而是一种只有特定之人才能解读的密文。
耿忠的瞳孔,在解读出密文内容的瞬间,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握着素绫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那平日里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面庞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寒。
密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千钧:
“七皇子煜,留于北凉,恐生肘腋之变。北漠若退,则其势难制。望耿卿审时度势,或借北漠之刀,或行非常之法,绝此后患。此乃上意,切切。”
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以金线绣出的、张牙舞爪的蟠龙图案。
太子!
这是太子的意思!
不,这甚至可能就是那位深居宫闱、对他这个边将始终心存猜忌的永初帝的意思!
“绝此后患”……“借北漠之刀”……“行非常之法”……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耿忠的心口。
他戎马半生,镇守北凉十余载,击退北漠大小入侵数十次,身上伤痕累累,所求不过边境安宁,国泰民安。
可如今,玉京的那些贵人,为了权力倾轧,为了消除一个早已被废黜、看似毫无威胁的皇子,竟不惜暗示他这边关主帅,行此龌龊之事,甚至可能要以牺牲部分凉州军民、乃至动摇边防为代价!
一股郁愤之气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硬木桌案上!
“咔嚓!”厚重的桌案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外面的亲兵听到动静,慌忙询问:“都督?”
“……无事。”耿忠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冷,“传令,加强四城戒备,尤其注意北漠动向。再探再报!”
“是!”
亲兵退下,密室中重归死寂。
耿忠缓缓坐回椅中,将那块素绫凑到灯焰上。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细密的丝线,很快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唯有那蟠龙金线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最终也归于虚无。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织物焚烧的焦糊味。
耿忠的脸色在明灭的灯光下,阴晴不定。
他理解玉京的担忧。
一个拥有皇子名分的人,哪怕被废,若真在北凉这等边关重地立下赫赫战功,赢得军心民心,其潜在威胁确实巨大。
尤其是在朝廷威信日渐衰落的当下。
但是,理解不代表接受。
他是耿忠,是凉州都督,是这数十万军民的统帅!
他的职责是守土安民,是抵御外辱,而不是成为玉京权力争斗的刽子手,更不是牺牲边关将士和百姓来换取所谓“稳定”的帮凶!
萧煜……那个年轻人。
耿忠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以及近日来军中关于其在西城墙勇猛表现的零星传闻。
他不得不承认,此子确实不凡,隐忍,坚韧,甚至……暗藏锋芒。
“借北漠之刀?”耿忠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北漠狼主呼衍灼是何等人物?他会甘心被玉京当刀使?
只怕到时候刀未借到,反噬自身,让整个凉州防线崩溃!
“行非常之法?”在这数十万北漠大军围困、城内军民同心御敌的关头,对自己人下手?且不说能否成功,一旦事泄,军心瞬间瓦解,凉州城不攻自破!他耿忠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良久,耿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决断。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的北凉边防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凉州城以及城外密密麻麻标注的北漠军营。
玉京的密令,他收到了。
但他耿忠,自有其守土之责,自有其处事之道。
萧煜,可以死。
但他只能死在守城的战场上,死在北漠人的刀下,死得堂堂正正,死得有利于凉州军民!
而不是死在自己人的阴谋暗算之中!
至于北漠退后……那是以后的事情。
若真有那么一天,若那萧煜真能活到那时并生出不臣之心……他耿忠手中的横刀,也绝非摆设!
眼下,最重要的,依旧是守住凉州!击退北漠!
想通了这一点,耿忠心中豁然开朗,那股郁愤之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悲壮的决意。
他推开密室的门,走了出去。外面的风雪似乎更急了。
“来人!”
“在!”
“传我将令,从即日起,城中所有守军,包括协防青壮,口粮配额恢复至战前八成!告诉粮官,就说……是本督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若有克扣,军法从事!”
“再令,督战队加强巡视,凡有动摇军心、散布谣言、临阵脱逃者,无论官兵,立斩不赦!”
“还有,”耿忠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亲兵耳中,“派人……暗中留意一下城西永宁坊,那个叫萧煜的协防青壮。非必要,勿扰之。只需确保他……活着站在城墙上即可。”
亲兵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凛然应命:“遵令!”
一道道命令从都督府发出,如同滴墨晕宣纸,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中,勾勒起新的画卷。
而无人知晓,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一场来自玉京的暗雷,已然在凉州城上空悄然炸响,其无形的冲击波,正悄然改变着某些人的命运轨迹。
萧煜对此一无所知。
他刚刚结束了与那三名“玄甲”雏形的第二次会面,正走在返回破院的寂静街道上。
风雪扑打在他的木面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忽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都督府的方向,面具下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更危险的猎手盯上的感觉,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
他摇了摇头,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继续迈步,融入深沉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风暴,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