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未散的硝烟味和隐约的血腥气,在凉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呜咽。
萧煜提着那坛未开封的“刀子烧”,再次敲响了老徐那扇破旧的木门。
这一次,门几乎是应声而开。
老徐就站在门后,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他没说话,侧身让开了一条缝隙。
萧煜默然走入。
院内比他的院子还要破败,连像样的石墩都没有,只有院中央那块磨盘和其周围的几块胡乱堆砌的石头尚算齐整。
老徐自顾自走到院角,那里竟有一个用石块简单垒砌的、小小的避风处,他席地而坐,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萧煜将酒坛递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冰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袍直侵骨髓,但他并未运功抵抗,只是静静等待着。
老徐拍开泥封,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而不散,“赵启明那酸丁去找过你了?”
“是。”萧煜并不意外老徐知道,这凉州城,尤其是这城西,似乎很少有能瞒过他的事,“记了一功,也试探了一番。”
“哼!这是耿忠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老徐嗤笑,又灌了一口酒,“给个甜枣,再敲打一番,让你既感恩戴德,又不敢轻举妄动。他怀疑你了?”
“应是有所察觉,但无实证,眼下北漠压境,他暂时不会动我。”
“算他还没蠢到家。”老徐抹了把嘴角的酒渍,目光转向萧煜,在黑暗中锐利如刀,“那一道铜钱,力道、准头都差得远,但时机抓得够毒,胆子也够肥。谁教你的?”
萧煜沉默片刻,坦然道:“无人教。情急之下,福至心灵。”他省略了铜钱可能存在的特殊,只说是寻常前朝钱币。
“福至心灵?”老徐盯着他,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小子,你身上有秘密。不过老子没兴趣打听。能在战场上临机应变,不惜暴露底牌救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急智和决断,还算对老子的胃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你可知,你救的那个张威,他爹当年是老子的兵,死在了一次北漠夜袭里。”
萧煜心中微动,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北凉边军,苦啊!”老徐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岁月的苍凉,“缺饷、缺甲、缺医少药,上面的人争权夺利,下面的人拿命去填。多少好儿郎,就像草芥一样,死在这茫茫雪原上,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他又猛灌了几口酒,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悲凉和愤懑都浇灭在喉中,“老子当年……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见过太多,也失去太多。心冷了,人也废了,只想在这角落里醉生梦死,图个清静。”
他转头,目光如炬,看向萧煜:“直到你这小子出现。一个被废的皇子,明明自身难保,却偏要在这绝地里挣扎,还敢在老子面前玩借刀杀人、暗藏锋芒的把戏。”
“老丈……”
“别打断老子!”老徐低吼一声,眼神变得异常严肃,“你今日在城墙上那一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老子看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玉京那些阴谋算计,而是……一种在绝境中也要撕咬出一线生机的狠劲儿。这劲儿,北凉的边军有,你小子,居然也有点。”
他放下酒坛,身体坐得笔直,那股平日里被醉意掩盖的、百战老兵的悍厉气息再次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凝重。
“萧煜,老子问你,你当真想学武?想在这北凉,真正立足?”
萧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斩钉截铁:“是!”
“哪怕前路荆棘,九死一生?”
“万死无悔!”
“好!”老徐低喝一声,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你那《基础吐纳诀》和《莽牛劲》,不过是打熬筋骨、滋生力气的入门玩意儿,算不得真正的传承。今日,老子便传你一套,北凉边军斥候营里,用来搏命的东西!”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锤,敲在萧煜心上。
“此法无名,是老子和几个老兄弟,从无数次生死厮杀中总结出来的玩意儿,融合了军中杀技、呼吸法门和隐匿追踪之术。它不重招式华丽,只求一击毙命,擅借力,重爆发,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你全部的精气神,化作绝杀之力!练到高深处,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或许勉强,但在这混乱的边城,用来杀人、保命,绰绰有余!”
萧煜呼吸一滞,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不同于按部就班的修炼,这是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极其实用的杀戮和生存技巧!
“此法凶险,对自身损耗亦大,需有坚韧意志和足够的气血支撑。你根基太弱,原本绝无可能修炼,但……”老徐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萧煜怀揣铜钱的位置,“你似乎另有际遇,能弥补部分根基不足。即便如此,修炼之时,也需慎之又慎,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否则未伤敌,先自毁!”
“晚辈明白!”萧煜心中凛然,暗赞其眼力之毒辣的同时,也郑重应道。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口诀也只说一遍!”老徐言罢,身形陡然动了!
他并未站起,依旧盘坐在地,但整个人的气势却瞬间与这黑暗、与这寒风融为一体!他的动作变得极其诡异而高效,时而如灵狐潜行,悄无声息;时而如毒蛇出洞,迅疾狠辣;时而又如老龟蛰伏,气息几近于无!
伴随着动作,他口中念诵出一段晦涩而简短的口诀,并非道家导引的绵长悠远,而是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铿锵杀伐之音,呼吸的节奏也随之变得短促、隐蔽、充满爆发性!
萧煜屏住呼吸,灵魂力量催动到极致,双目死死盯住老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耳朵捕捉着每一个音节,将其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在这北凉之地,获得的最重要的一份传承!
演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老徐的动作戛然而止,所有气息收敛,又变回了那个佝偻着喝酒的老卒,仿佛刚才那凌厉无匹的身影只是幻觉。
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见这番演示对他如今的状态而言,负担亦是不小。
“记住多少?”他喘了口气,抓起酒坛又灌了一口。
萧煜闭上双眼,在脑中飞速回放了一遍,缓缓睁开:“动作要领与呼吸节奏,记住了七成。口诀……全记住了。”
老徐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随即哼道:“还算不笨。回去自己揣摩,若有不明,……明日送酒时再问。”这已是默许了后续的指点。
萧煜深深一揖到地:“谢老丈传艺之恩!”
“别谢得太早。”老徐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法子给你了,能练成什么样,看你自己的造化。北漠人不会善罢甘休,这凉州城还能守多久,谁也说不准。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杀出一条血路,都在你自己。”
他站起身,拎着酒坛,晃晃悠悠地走向他那间更加破败的屋子,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孤独而萧索。
“记住,在这北凉,活着,本身就是最狠的刀。”
话音落下,房门“吱呀”一声关上。
萧煜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寒风扑面,但他心中却有一股火在燃烧。
他默默回味着那无名法门的每一个细节,那凌厉的动作,那杀伐的口诀,与他体内那缕微弱却坚韧的气流隐隐呼应。
无名吗?
他望向南方,望向那记忆中被高墙深锁的玉京,又望向北方,那北漠铁骑来袭的方向。
那便叫它——《戍卒诀》吧!
戍边之卒,于绝境中,握紧手中唯一的兵刃,向死而生。
他紧了紧衣袍,转身,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回自己的院落。
夜色更深,风雪似乎又有再起的迹象。
但在这黑暗的角落里,一颗蕴含着火与刃的种子,已然破开了冻土,开始汲取着血与火的养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