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集市传来鼎沸人声,她拂袖向石桥走去。酒旗在春风中招展,桥下流水载着落花,将久居青丘谷枯燥乏味的修行岁月暂时冲刷殆尽。
眼前这鲜活景象令她心生雀跃。循着喧闹声望去,在街市的尽头一座石桥静静横卧。女子不急着用膳,踏着轻盈的步子向小桥走去,绣鞋踏过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白衣女子行至桥头,忽见青石桥栏上镌刻着罗丝桥三字,笔锋遒劲。不由莞尔一笑:倒是个挺别致的名字。她轻移莲步踏上石阶,忽闻远处传来清越的马嘶。抬眼望去,但见一匹银鬃骏马拖着靛蓝帷幔的雕花马车,正踏着碎玉般的蹄声驶过,浅色纱帘在风中轻扬。女子只当寻常风景,只略一驻足,便转身没入市集的人潮中。
那马嘶声正是书生传林的坐骑所发。车厢内,真涯子揉着惺忪睡眼被惊醒,耳畔骤然涌入市井喧嚣。这是到何处了?他掀开车帘,揉着太阳穴张望,但见青瓦粉墙间梦都镇的石碑在晨光中矗立。他伸着懒腰跃下马车,整了整衣冠,熟门熟路地径直朝街边酒肆走去。
观澜酒肆的招牌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对面御江客栈的旗幡与爱巢花铺的芬芳交织成趣。未及进门,早有机灵的店小二迎上前来:公子您可算来了!天字房给您留着呢!书生随手抛过去一块碎银:再给那老伙计备些上等草料。小二麻利地将马车引入后院,他则信步踏入厅堂。
将青布行囊搁在柜台时,掌柜的正拨弄着算盘珠子,见状立即堆起笑容:客官您来了!老规矩,花雕要十年陈的,随即点过酒菜,吩咐送至临窗雅座,便转身出了店门。暮色里传来糖醋排骨的焦香……
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朝集市踱去。行至半途,忽闻拱桥那端爆出阵阵轻佻喝彩:好个标致的美人!小姐是哪里人啊?真涯子不由驻足。虽未见其人,但书生脑海中已然勾勒出那等腌臜泼才之猥琐样貌的轮廓了……
几个轻浮的调笑声中,蓦地响起清泉击石般的呵斥:不长眼的竟还敢调戏起你亲娘呐?滚!随即是仓皇逃窜的脚步声。虽看不见对岸情形,但那脆生生的嗓子,倒像是三伏天灌下的冰镇梅子汤,叫人听了浑身舒畅。不由暗想:这般黄莺出谷?般嗓音的姑娘,骂起人来都带着金石之音。随即书生会心一笑——对付这等登徒子,就该这般痛快。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衣袂掠过桥面新落的桂花。
正当他沉醉于眼前景致时,石拱桥上翩然飘落下一抹雪色。书生凝神望去,只见那女子衣袂如新雪初覆,青丝如瀑倾泻而下,顾盼间那淡淡的轻愁如薄雾笼罩,最是那眸光潋滟处,竟教他心头一颤——朱唇皓齿间流转着摄人心魄的灵韵。
这容颜分明在梦中萦绕千回,此刻却如隔雾看花,既熟悉又渺远。渺远的似乎跨越时空,熟悉得令人心悸,偏生记不起最初于何处相逢。女子忽见桥心伫立的书生,那少年虽面庞青涩,眉宇间却凝着超乎年岁的沉稳,挺拔身姿散发着朗朗英气,虽然不是很高,但她内心认为尚不至矮!尤其那双灼灼眼眸,直叫人呼吸微窒。刹那间,两道目光在暮色中交汇,恍若前世约定的重逢。
那白衣女子眼波流转间,不经意与真涯子的视线相触。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心头俱是一震——并非惊艳于皮相之美,而是油然而生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切。那莫名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前世便已相识。书生怔怔望着眼前人,绝非惊艳于她的容颜,而是被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攫住了心神。
内心深处似有涟漪荡漾,却始终抓不住那抹刻骨铭心的亲切。待女子擦肩而过时,一缕幽香沁入心脾,书生如遭雷击。这气息熟悉得令人心颤,偏生记忆深处寻不到半点踪迹。
女子慌乱加快脚步,这不期而遇的相遇惊得她心如擂鼓,竟鬼使神差地拐进了路旁酒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会如此这般失态。
待书生回过神来,长街上早已不见那伊人踪影。方才为何不问个明白?书生懊恼地攥紧折扇,转瞬又自嘲摇头。既恨自己怯懦不敢相询,又觉这般唐突实在孟浪。正踌躇间,忽闻酒肆内传来清越女声:干锅鸭头,蒜蓉虾,酱牛肉,糖醋排骨。这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跳——此地竟然有人与自己的口味喜好不谋而合……
掌柜打量着眼前这位心神恍惚的女客: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女子答得心不在焉。
方才罗丝桥上那惊鸿一瞥,仍在心头萦绕。那书生炽热的目光——莫非就是自己冥冥之中风雨兼程跋涉至此,与之相拥之人吗?想到此处,她耳尖倏地红了起来,忙低头摆弄腰间丝绦。
在掌柜那诧异的询问声中,她轻声细语,宛如蚊声般道:“少放辣……”
随后她轻咬樱唇——方才那书生澄澈的目光如烙铁般灼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分明藏着与自己相同的困惑。可世俗礼法如无形藩篱,终是让她将万千心绪化作颊边一抹飞红。
菜肴上桌时,酱牛肉的醇香暂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那块酱牛肉在唇齿间弥漫时,店门在吱呀一声中突然被撞开。书生失魂落魄地闯入,竟浑浑噩噩坐在了她对面。女子惊得箸尖虾仁悬在半空,却见他全然未觉,只顾机械地剥着虾壳。
两人近在咫尺,却各自沉浸在心绪漩涡里——他蹙眉沉思,她呆若木鸡。
当店小二端来蒜蓉虾的吆喝声炸响:客官您的蒜蓉虾!书生如梦初醒般猛然抬头,正对上女子惊愕的眸子。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刹那间,虾仁从真涯子指间滑落,在青瓷盘中溅起小小的油花。正映着两张涨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