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被少妇那温言软语的叮咛声所惊醒。只见她正为传林整理行装,眉宇间满是不舍与忧色,眸中噙着的是化不开的离愁。待马车启程,真涯子跃上车辕回首望去,那孤零零的单薄身影仍在晨风中伫立,直到渐远的车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真涯子收回目光,诧异发现传林竟已安坐车内——昨日还亲自执缰专注驾车的传林,此刻竟…他心头蓦地一震:莫非这匹识途老马,难道已熟记了屡试不第的赶考之路?……
马车轻晃,真涯子倚窗斜坐,目光落在埋头苦读的传林身上。只见这书生眉头紧蹙,那专注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当年寒暑不断苦修的光景。可此刻真涯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般用功终究是竹篮打水,这书卷翻得再勤,哪怕是翻碎了终究也是徒劳……
话到嘴边又咽下,他太懂得有些跟头非得亲自摔过才知疼。有些道理非得亲身体会时才会懂——就像那些必经的南墙,不撞个满怀,不撞得头破血流,你又怎会知道痛?谁又肯轻信那温柔的墙实则是铜浇铁铸的屏障?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传林忽然打了个哈欠,却仍强撑着摇头驱散睡意。真涯子懒得在看这大才子徒劳无功的固执模样,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却没发觉自己的固执更甚于眼前之人。暮色渐浓,
车轮碾过碎石路段,颠簸的车厢里,那传林困得东倒西歪,却仍强打精神摇头晃脑地读着,口中竟突然发出嗨~嗨嗨!的怪叫。仿佛是喊着口号一般。真涯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相弄的哭笑不得,摇着头对这书呆子的憨态嗤之以鼻。
不知过了多久,当真涯子也撑不住困意时,余光无意间却瞥见那传林正偷偷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这书生怕不是走火入魔了?——原来那几声怪叫竟是疼出来的吗?真涯子又好气又好笑,真恨不得此刻能有绳子啊,锥子啊之类的工具,好让这书呆子用功得更彻底些……
真涯子大摇其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他那执拗劲儿让他心头莫名烦躁。这书呆子的怪样简直……马车晃晃悠悠,车辕吱呀的节奏催得两人眼皮发沉,终究抵不过倦意,双双歪倒在锦垫上沉沉睡去。
千年轮回的宿命在这一刻悄然交织。当他们的指尖在睡梦中轻轻相触的一刹那,异变陡生。传林周身突然泛起月华般的朦胧光晕,真涯子那魂魄则瞬间蒸腾起紫金雾气,两股气息正如磁石般相吸。紫金之气与白光纠缠升腾,两具躯体在混沌中渐渐相融。
睡梦中的传林突然蹙眉,额角沁出细汗,刹那间,似有惊涛拍岸。传林的神识坠入极渊记忆深海,万千画面正如走马灯般流转,那是真涯子跨越千年历经的悲欢离合。
而真涯子此刻神识正痛苦地被那书生翻腾的意识所吞没——少年得知之时的意气风发,商海浮沉中的起落跌宕,更有妻儿绕膝的温情脉脉。所有这些,都化作一场醒不来的大梦,将真涯子的意识永远囚禁。真涯子刹那间仿佛坠入无尽轮回——那是传林的意识洪流正在将他吞没。当两个胸膛最终相贴,书生躯体骤然间将那道游魂尽数吸纳……
真涯子猛然惊醒的瞬间,慌乱中低头打量着自己——一袭青衿长衫裹身。他颤抖着翻转双手,掌心还残留着书卷的墨香。又惊惶地检视双腿,反复确认这具陌生躯体。真涯子踉跄抓起竹篓里的铜镜,镜中陌生的面容让他浑身剧颤。铜镜咚地砸落车厢时,他彻底僵住了——他的心也随之沉入深渊——此刻他竟与传林融为一体!
更可怕的是,他那只右手竟敢擅自做主抓向了散落在锦垫上那该死的书卷!真涯子瞳孔紧缩,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意识正疯狂吞噬自己的神智——海量陌生的书卷记忆与红尘烟火在脑中轰然炸开:初春折柳的童趣,仲夏渡江的商船,深秋淡淡的离愁,寒冬和熙的暖阳,执子之手共度的落日余晖,红烛映照下的合卺酒,还有稚子蹒跚学步时攥住他食指的温热......
这些鲜活的碎片早已经将他多年枯寂的修行岁月与守望若曦和心酸追寻的几年过往记忆完全覆盖——此刻真涯子的神识,正沉沦在传林这些记忆深处的风雪里,即将做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若曦——随即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昏睡中的他,此刻胸中翻涌着的是传林苦读的执念,商海浮沉与红尘中的过往点滴,两种人生在魂魄相融的瞬间,已然分不清孰真孰幻。此刻他在此间轮回幻境内,亦万难再分清个虚实真假……车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
三月的江南正铺展着最动人的画卷。风裹着蒲公草轻舞,柳絮如烟,桃花灼灼。一江春水映着萋萋芳草。远山含翠,晨雾如纱,早莺在桃竹间啁啾,新燕衔泥正掠过黄尘古道……
和煦的春风里,踏青的游人衣袂轻扬,沿途繁花似锦,此时正值这诗画江南山花烂漫的时节。古道上,赶考书生们行色匆匆,衣袂与炊烟共舞,为芳菲春景更添灵动。
不远处集市人声鼎沸,村落炊烟袅袅。白衣女子驻足于街口凝望这人间烟火,鼻尖萦绕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晨光为她镀上柔和的轮廓。
昨夜追逐星辉的恍惚尚未散尽,此刻却被孩童的嬉闹声唤醒。见村头嬉戏的孩童笑声清脆,她唇角微扬,眉间却仍然笼着淡淡轻愁。昨夜秉烛夜游时,似有股神秘力量令她穿越人海,途径日暮不赏。牵引着她来到此地……
她轻嗅着混合青草香与炊烟的气息,虽眸中含笑,眉间却凝着那化不开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