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跃动着,映在裴闻铮脸上,他面上情绪淡漠至极,对眼前人的歇斯底里并未有半分动容。
少顷,他抬起眼,似笑非笑着:“梅臣这话是如何说的?莫非命你潜入刑部狱杀人的,是我?”
仲辛之霎时便紧咬了牙关。
命他杀人的,自然不是裴闻铮!可那日下值,他于回家途中为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所挟,那人手握短刃抵在他喉间,力道大得几要见血。
仓皇失措之时,他分明瞧见那人食指里侧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不甚明显的黑痣!
那人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刑部会再次验尸,你杀人之时手脚不干净,留下了罪证!”他嗓音嘶哑难听,在黑夜中显得更为渗人:“仲辛之,主子给了你立功的机会,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仲辛之艰难咽了口唾沫,他察觉那短刃似乎又递进了一寸,痛意无比清晰地传遍四肢百骸。
他强压着恐惧望向来人未被面具覆住的双眼,宛如寒潭一般,杀意纤毫毕现!
仲辛之心中有了极为清晰的认知:若自己不乖乖听话,此人真会杀人!
那人眼中浮现些许玩味,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仲辛之的面颊:“这摊子事,你得收拾啊。”
“我……我记下了。”仲辛之瞧见了生机,他竭力忽视心头狂跳,徐徐颔首:“请侯爷再给我一次机会!”
刑房中,仲辛之仰头看着裴闻铮的双眼,心却似跌到了谷底一般。
命他杀人的,并非裴闻铮,而诱他毁尸灭迹,最终却让他被瓮中捉鳖的,除了裴闻铮以外,不做他想!
仲辛之本寄希望于裴闻铮与自己是一路人,可若真是如此,他会潜入殓房毁尸之事,又怎会传到周湛耳中?
周湛静待二人交锋过后,才好整以暇地开口:“裴大人与梅臣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求个明白,仲辛之看向周湛,声音已哑:“敢问周大人是如何知晓我欲毁尸灭迹的?”
周湛一笑,修长的指骨指了指身旁的裴闻铮:“能潜入刑部狱杀人的,必然是内贼。那场请君入瓮的戏码,还是你们裴大人出的主意。”
心中验证被证实,仲辛之惨然低笑。少顷,他站起身:“周大人,你也别白费心机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有本事,你就拿证据来定我的罪!”
说完,他径直转身,拖着沉重的镣铐缓缓走出刑房。
周湛佯装无奈般叹了口气,随即靠坐在圈椅中,含笑看向裴闻铮:“裴大人,梅臣方才所言何意啊?”
裴闻铮径直回视,眼底倒映着昏黄烛火:“周大人问我,我又去问谁?或是见我未曾出言替他求情,从而迁怒于我了吧?”
“裴大人所言极是。”周湛站起身,喟叹一句:“本以为裴大人与下官同审此案,定是助力,不曾想今日仍是无功而返。”
他一笑:“不过今日并非没有收获,至少……”
周湛视线落在裴闻铮面颊上,见他神情丝毫未动,沉声开口:“至少下官知道裴大人心中有个秘密,还不曾为人所知。”
……
裴闻铮一路都在想周湛那句话,饶是早就知道瞒不住他,但或许是因为近乡情切吧,此刻心中反而很是有些惴惴。
私心里,经年旧友能知晓自己的苦衷,从而嫌隙尽消自然是件好事,可又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
毕竟流光容易把人抛,年少时的情谊,经过数载时光,也不知消磨了多少了。
裴闻铮缓步穿过回廊,见他想事情想得认真,身后谢珩本也未曾出言打扰,直到瞧见院门处候着的那道身影。
见裴闻铮似乎并未发现来人,谢珩三两步赶上,轻咳一声,低声提醒:“大人,小娘子来了。”
裴闻铮猝然回神,眉间拢着的几缕愁绪在瞧见站在背风处的许鸣玉之时,消失殆尽。
昨夜自己的孟浪,以及她的回应皆历历在目,唯独来日未明。
可心中情愫再难压抑,他突然想自私些,就把她留在身边,无论日后是何种境遇,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妨?
许鸣玉饶是穿着大氅,面色仍被冻得隐隐发白。看出他眼底挣扎,她往墙角又缩了缩身子:“兄长不请我进去坐坐?”
裴闻铮面色几经转变,终于平静,他命谢珩打开门,自己上前站在风口替许鸣玉遮着寒风:“你何时来的?”
“不久之前。”许鸣玉展颜一笑:“我怕有些人畏首畏尾,会再躲我几日。”
她记得!
裴闻铮心底唯一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谢珩打开了院门,听闻许鸣玉言语直白,心头一跳。
眼神躲闪片刻,他扯谎:“大人,属下去喂马!”
许鸣玉身旁的春樱闻言,反应极快:“小娘子,我想起厨房还炖着汤羹,怕是要糊了,我去去就回!”
二人说完,不约而同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裴闻铮领着许鸣玉走进书房,此处从不许下人踏足,所以二人说话也能自由些。
许鸣玉在圈椅中坐下,她看着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案前燃烛的裴闻铮,笑道:“若我没记错,裴大人一向滴酒不沾。昨夜,你并未吃酒吧?”
“……嗯。”
“这么说,昨夜种种,皆是发乎情了?”
裴闻铮闭了闭眼,他微微仰头,喉结轻滚。
许鸣玉见他脊背僵硬,便转开视线,正色道:“我知道你在图谋什么,亦知你在畏惧什么。”
她突然扬声:“裴闻铮,你回头看着我!”
见他不动,许鸣玉起身上前,行至他身侧,声音放轻宛如诱哄:“我远比你看到的,更了解你。裴闻铮,我知你监斩恩师,是有隐衷;也知你如今所为,目的为何;更知你于我有意却不愿让我与你同行,是此行太过危险,你不愿将我卷入风雨之中……”
“可你有没有想过,”许鸣玉伸手握住他干燥的手:“早在你在竹园前将我救下那一刻开始,你我早已命运相连。”
裴闻铮贪恋掌心处那抹温热,一时不愿抽离,他望进她眼底,哑声开口:“无论我日后如何,我都有法子让你脱身,送你去一处桃源,你大可以顺遂平安地过想过的日子。”
许鸣玉翘起唇角:“若有那一日,定然是你谋算成空,未能让大齐海清河清。或许赈灾粮案的背后祸首依旧逍遥法外,我父亲未能得到应有的公道,亦未能洗净我身上的罪名。”
眸光一转,她靠近裴闻铮一些:“届时,你是想要让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吗?”
裴闻铮咽下喉间苦涩:“若真是这么坏的结局……许鸣玉,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你既知这个道理,又为何执着于旧事?”
裴闻铮闻言,顿时浑身一震。
许鸣玉的视线宛如能看穿他整个人一般,她温声反驳:“裴闻铮,你有傲骨,我亦有。你全你的师生情谊,我报我的养育之恩,这才是理所应当。你不能,也不该替我背负我的因果。”
裴闻铮顿时哑口无言。
许鸣玉见状,抬起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目光狡黠:“所以,你先别那么早下定论,这场棋局未必就是死局,我以为我们尚有赢面。你可知,何人进京了?”
裴闻铮眉心一拧,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嗯?”
“宁波府知州孙翮,便是举荐仲辛之入朝为官的那位,他眼下在京中。”
裴闻铮闻言,惊觉自己当真小看了她,面上神情缓和了些:“你是如何知晓的?”
“误打误撞,”许鸣玉抿唇一笑:“你先告诉我,此人入京,可有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