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辇行至半途时,凤知微的眼皮突然开始发烫。
这次的梦境不像前世断阶那般清晰,更像被揉碎的星子在意识里飘。
她看见九道半透明的影子围坐成圈,每道影子的轮廓都与她有七分相似——有的穿着粗麻医袍,有的披着狐裘,还有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怀里抱着半本残破的《毒经》。
第十世了。最左边的影子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世都要走到神罚台,都要被最信任的人捅刀,连死状都不肯换个花样么?
阿姐。扎双髻的小丫头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这一世不一样!
我看见他了,那个穿玄色衣袍的大哥哥,他站在雷罚里替我挡劫雷,指甲都劈了还不肯松手......
痴儿。中间的影子冷笑,面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你当那是缘分?
不过是宿命的茧又厚了一层。
守时人说得清楚,你我是天道筛出来的,要拿这九世残魂喂天命碑......
够了!最右边的影子突然拍地而起,她腰间悬着的玉牌碎成齑粉——正是凤知微前世在神医谷的信物,你们忘了第七世的冬夜?
我跪在雪地里给老妇接生,是他裹着雪进来,把我冻僵的手揣进他心口。
他说医道该救活人,不该被天规捆死......
九道影子突然同时沉默。
凤知微这才发现,每道影子身侧都浮着一点幽光——有的是半枚玄色玉佩,有的是半截淬毒的匕首,还有个发间别着蓝花,正是沧夜说要带她去看的流萤海颜色。
小姐......
一声细若蚊蝇的呼唤从梦境深处传来。
凤知微转身,看见个穿青衫的小婢女跪在地上,手里捧着盏残烛,烛泪已经积成小小的山。
那是她某世的贴身侍女,每次梦境里都会重演她死亡的场景:毒酒、匕首、淬了蚀骨粉的银针......但这次,婢女没有举起凶器,只是仰起脸,眼里全是水:小姐,您每次咽气前都要笑,说。
可您攥着我手腕的力气,比抓药杵还狠......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婢女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最后化作一把碎星,只留下一句哽咽:您就不能,说一次辛苦了
凤知微的胸口像被人攥住了。
她伸手去抓那团碎星,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雾气。
再抬头时,九道影子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背负着沙漏,每走一步脚下就蔓延开冰纹,连梦境里的光都被冻得发颤。
守时人·刻。凤知微认出了这个在古籍里见过的名字——时间长河的看门人,连仙界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凤知微。刻的声音像冰锥敲在玉上,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九世轮回是天道为你量身定做的锁,你解了劫环,碎了天命碑残块,现在还要......
还要掀了这张破网。凤知微打断他,前世被神罚时的剧痛突然涌上来,心口的劫印在梦里泛着暗金光芒,您说轮回是锁,可我每世都在学医,都在救人,都在反抗。
这锁锁得住我的命,锁不住我手里的针。
刻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看见凤知微身后浮现出九道虚影,正是方才围坐的九世影。
此刻那些影子不再争吵,反而手拉手站成一圈,每道影子眼里都燃着和凤知微一样的火——那是不甘被天命定义的火,是偏要在绝境里开出花的火。
你可知沧夜为何能压制焚魂之咒?刻突然换了话题,他本是万年前被天命碑判为的魔种,可每世轮回,你的残魂都会飘到他的锁妖塔下。
你替他拔毒刺,为他渡元气,用医道替他缝补被天命碾碎的魂......
凤知微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沧夜第一次在药庐见她时,玄色衣袍下若隐若现的锁链疤痕;想起他说从前我不懂人心,现在懂了时,眼底的冰壳裂开的声音;想起昨夜他替她掖被角,手指轻轻抚过她心口劫印的模样——原来不是巧合,是她用九世残魂,在他的宿命里凿了扇窗。
他等的不是轮回。刻的声音终于有了裂痕,他等的是你回来。
梦境突然开始崩塌。
凤知微看见云辇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沧夜的玄色衣摆扫过她的手背。
他的体温透过梦境渗进来,像团不熄的火,将刻带来的冰纹灼成白雾。
阿微?沧夜的声音带着点焦急,可是又不舒服了?
凤知微猛地睁眼,撞进他满是担忧的墨色眼底。
云辇里的暖玉褥散着热气,百里抄的《山海经》被风吹得翻页,阿九酿的桂花蜜在案几上泛着金光——原来刚才的梦境不过片刻,可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阿夜。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颈窝。
那里有淡淡的龙涎香,混着点药炉的烟火气,是这世间最让她安心的味道,你等了我多久?
沧夜的身体明显一僵。
他垂眸望着她发顶,喉结动了动,最后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久到忘了流萤海的萤火虫换了几茬,久到锁妖塔的锁链锈了又断,断了又锈......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自嘲的笑,可我总觉得,会有个穿药庐青衫的姑娘,举着银针冲我挑眉,说魔尊大人这毒,我能解
凤知微的眼泪突然落下来,烫在他颈侧。
她想起梦境里九世影身侧的幽光——原来那不是宿命的茧,是沧夜每世都在她残魂里种下的灯。
他用魔焰护着,用龙鳞裹着,等她第十次睁眼时,这些灯就会连成银河,替她照亮没有天命枷锁的天。
阿夜。她仰起脸,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笑得像只偷到蜜的小狐狸,流萤海的约定作数么?
作数。沧夜替她擦去眼泪,指腹蹭过她发烫的眼尾,等掀了天命碑,拆了神罚台,我背你去看。他低头吻她额头,声音里裹着万载寒冰融化的温柔,不过现在......
先让我看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心口,那里的劫印不知何时褪成了淡金,我等了九世的姑娘,心口有没有藏着给我的糖。
云辇外的风突然大了些。
极北冰窟里,缄言君怀中的天命碑残块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
他慌忙去捂,却见碑上浮现出一行血字——
十世残魂,九灯照命。天命可破,人心不可逆。
不可能!他尖叫着将碑砸向冰壁,碎成齑粉的石头却在半空重新凝聚,血字变得更清晰,凤知微不过是个医女,她凭什么......
凭什么?
凭她每世都不肯向天命低头的反骨,凭她手里那根敢挑断神罚锁链的银针,凭她身后站着的、愿意陪她织新天的人。
更凭,有人等了她九世,终于等到第十世,她带着千万人心灯,破云而来。
云辇越升越高,晨光里,凤知微将手放在沧夜手心里。
他们的劫环早已消散,可掌心相贴的地方,却有新的纹路在生长——那是愿火莲纹,是万灵心灯,是他们用真心织就的、新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