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窒息。
蚀骨沼泽的毒瘴如同拥有生命的实体,浓稠得化不开的灰绿色雾气死死缠绕着我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混合着腐烂水草和剧毒花粉的冰渣,刺痛着喉咙和肺叶,带来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即便服用了避瘴丹,那股清凉感也早已被无孔不入的阴寒恶意彻底压制,只能勉强护住心脉不被瞬间侵蚀。
脚下的“地面”早已变成深不见底的淤泥,每拔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仿佛随时会有冰冷滑腻的手从下方伸出,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淤泥中混杂着不知名动物的惨白骨骼和腐烂的植物根茎,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
鬼鸮几乎承担了我全部的重量,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架着我的手臂依旧稳定,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微微颤抖。前方的铁手和背负着冷月的山魈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小栗子跌跌撞撞地跟在最后,不时发出被什么东西绊倒或惊吓到的低呜,但很快又咬牙爬起来紧跟。
寂静是这里最可怕的声音。不,并非完全的寂静。那是一种被无限放大后的、扭曲的“静”。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听到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嗡鸣,听到淤泥吞噬脚步的贪婪声响,甚至能听到…雾气流动时那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然后,是幻象。
它们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起初只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雾气中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像是穿着宫中服饰的太监宫女,又像是那些在金殿上疯狂互杀的官员…他们无声地穿梭,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渐渐地,声音出现了。
“…沈副使…救救我…”
“…为什么抛下我们…”
“…都是你的错…”
“…嬴玄隰…你本该死了…”
“…来陪我们吧…”
低语,哭泣,诅咒…各种各样的声音,男女老少,熟悉或陌生,交织成一张充满怨毒和诱惑的大网,从四面八方钻进脑海,试图搅乱神智。
“稳住心神!那是瘴气产生的幻听幻视!别信!别听!跟着我的脚步!”铁手低沉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从前传来,他每一步都踏得极其坚定,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我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死死锁定前方山魈背上的那个轮廓,那是唯一真实的存在。鬼鸮架着我的手臂也微微用力,一股温和的内息渡入我体内,帮助我抵抗着精神侵蚀。
小栗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显然功力最浅,受到的干扰最大,开始时不时地胡乱挥舞手臂,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打晕他!”铁手当机立断。
一名断后的暗卫立刻出手,精准地在小栗子颈后一击,他软软地倒了下去,被那名暗卫直接扛在了肩上。减少了一个不确定因素。
然而,环境的凶险远不止于此。
噗通!噗通!
细微的入水声从四周的淤泥水洼中响起。紧接着,一条条手指粗细、通体漆黑油亮、头部有着吸盘般口器的**毒蛭**,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淤泥中弹射而出,朝着我们急速游来甚至飞扑而来!
“小心毒蛭!”铁手厉声警告,手中短刃出鞘,刀光一闪,将数条扑向他的毒蛭斩成两段,断口处流出墨绿色的腥臭体液。
山魈低吼一声,护着背上的冷月,身体以一种与其体型不符的灵活度扭动,避开大部分攻击,同时用戴着特殊手套的手拍飞近身的毒蛭。鬼鸮则架着我,行动受限,只能尽量用身体替我阻挡,他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捏碎或弹开一条条试图吸附上来的毒物。
但毒蛭的数量太多了,仿佛杀之不尽!
一条漏网之鱼猛地吸附在了我无力垂落的右臂伤口附近!刹那间,一股极致的冰冷和麻痹感顺着伤口疯狂蔓延!那毒蛭竟然在疯狂吸食我伤口中蕴含的隰龙之力和那阴寒黑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变得更加漆黑发亮!
“呃!”我闷哼一声,感觉本就虚弱的身体如同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力量加速流失!
鬼鸮反应极快,指尖寒芒一闪,瞬间将那膨胀的毒蛭切碎挑飞!但那股冰冷的麻痹感已经残留,让我的右半身几乎彻底失去知觉。
祸不单行。
或许是因为毒蛭的刺激,或许是因为这沼泽深处更加浓郁的死气和怨念,我体内那沉寂的隰龙蛊母,竟然再次产生了异动!
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愤怒或力量爆发,而是一种…低沉的、痛苦的**共鸣**与**哀鸣**!
仿佛这片沼泽之下,埋葬着某种让它感到熟悉、同源,却又极度痛苦和憎恶的东西!
我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和声音强行涌入脑海!
——不再是虚假的幻象,而是某种…残留的**记忆碎片**?!
* 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战场,残破的玄龙旗帜在燃烧,无数身披同样制式玄甲的士兵在倒下,他们的血染红了大地…
* 一个模糊却威严的身影被数名高手围攻,他浑身是血,右臂金纹炽亮,发出不甘的怒吼,最终被一道阴险的金镖击中后心…
* 冰冷的锁链,黑暗的地牢,一种能扭曲容貌和记忆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药物被强行灌入口鼻…
* 还有…一条被巨大符文铁链锁在深渊地脉中的、痛苦翻滚咆哮的**黑色巨龙虚影**!它的力量被强行抽取,龙躯变得黯淡污浊,发出悲怆的泣血哀鸣!那哀鸣声…与我体内隰龙蛊母的共鸣如出一辙!
“啊——!”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灵魂被撕扯的痛苦,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若不是鬼鸮死死架住,早已瘫软在淤泥之中。
“少主?!” “怎么回事?!”
铁手和鬼鸮都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语气中充满了惊疑和担忧。
“龙…龙脉…被锁…抽取…痛苦…”我语无伦次,头痛欲裂,那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我的理智,“下面…沼泽下面…有东西…和它…共鸣…”
我艰难地指向脚下的淤泥,身体因为那强烈的共鸣感而阵阵痉挛。隰龙蛊母在我体内哀嚎翻滚,既渴望靠近,又极度憎恶,那矛盾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撕裂!
铁手闻言,脸色骤然剧变!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般扫向脚下深不见底的淤泥,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明悟?
“难道传说…是真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年主上兵败落鹰峡,麾下最精锐的‘玄甲龙骑’一部断后,被围困于此地…全军覆没…他们的怨气和不灭战魂,连同被污染抽取的龙脉之力…竟然真的形成了这片绝地…”
他的话语,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海中更多混乱的闸门!
玄甲龙骑…父亲…落鹰峡…龙脉污染…
那些碎片化的记忆仿佛找到了线头,开始疯狂拼接!
是了!这片沼泽的怨气、死气,以及那被污染扭曲的龙脉残留,与我体内源自父亲的隰龙蛊母同根同源,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堕落方向!所以才会产生如此强烈而痛苦的共鸣!
而这共鸣,在毒蛭吸食我伤口力量后,被无限放大,甚至引动了那些沉寂二十年的血腥记忆!
“呃啊——!”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仿佛能看到那些战死于此的玄甲龙骑,他们不屈的战魂被困在这片沼泽中,日夜承受着龙脉被污染抽取的痛苦,化为了滋养这片毒瘴的养料!
愤怒!悲怆!不甘!还有那滔天的恨意!
不仅仅是我的情绪,更是那些残存战魂的情绪,通过隰龙蛊母的共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击着我的意识!
就在这时,前方沼泽深处,雾气最浓的地方,隐约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如同无数人低沉呜咽般的**风声**。那风声仿佛蕴含着某种规律,听起来…竟然有点像放大并扭曲了无数倍的**埙音**!
冷月…血玉簪…斩梦诀…
这诡异的风声似乎刺激到了我体内那微弱却存在的联系。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山魈背上,冷月那一直微弱平稳的气息,忽然**剧烈波动**了一下!她体内那被“特质稳定术”强行压制的极致寒毒,仿佛被这同源的怨念和诡异埙音引动,竟然有**失控爆发**的迹象!
她身体的温度骤然再次降低,眉睫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缕淡蓝色的、蕴含着恐怖寒气的冰血!
“不好!”山魈第一个察觉到异常,失声惊呼,“她的寒气压制不住了!”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有未知诡异埙音,下有怨魂龙脉共鸣,身边冷月寒毒即将爆发!
绝境中的绝境!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铁手当机立断,眼中闪过决绝,“鬼鸮,山魈,不顾一切,冲过去!”
但谈何容易?脚下的淤泥越发深陷,四周的毒蛭和幻象因为怨气的躁动而变得更加疯狂活跃!
而我的意识,在隰龙蛊母的哀鸣、战魂记忆的冲击、以及对冷月情况的极度焦灼中,终于到达了崩溃的临界点。
就在我眼前发黑,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内心深处,那一直沉寂的、属于“嬴玄隰”的某种东西,似乎被这同源的血与火、恨与痛彻底**激活**了。
一个冰冷、威严、却带着无尽疲惫和决绝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空,在我灵魂深处响起:
*“站起来…”*
*“你的臣民在哭泣…”*
*“你的血脉在燃烧…”*
*“拿起你的刀…”*
*“或者…与她一同埋葬于此…”*
那声音…像是父亲…又像是我自己…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深处,那原本因痛苦和虚弱而涣散的金色光芒,骤然凝聚,变得冰冷而炽烈!
(第十九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