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无休止的颠簸。
身体的每一次震荡都化作新一轮的酷刑,精准地施加在每一寸碎裂的经脉、每一道绽开的伤口上。那口“烧刀子”带来的短暂灼热早已被更深沉的冰冷和虚弱取代,肋侧的黑气如同活物,盘踞在心脏附近,冰冷而顽固。右臂的空洞感愈发清晰,时刻提醒着我那自毁般的一击所付出的代价。
意识在痛苦的潮汐中浮沉。时而清晰,感知着马车外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稀疏的人烟;时而模糊,堕入一片由血色、金芒和冰冷交织的混沌噩梦。赵胤扭曲的脸、赵天雄决然的眼、蛊人疯狂的嘶吼、金蚕蛊母那令人窒息的威压…还有冷月倒下时,那双失去神采的冰蓝色眸子…
冷月。
这个名字如同唯一的锚点,在我即将被痛苦和混乱彻底吞噬时,一次次将我拉回现实。
我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她的呼吸依旧微弱得令人心慌,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我颤抖着左手(右手已然彻底废了),再次探向她的颈侧,指尖那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是我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特质稳定术”…还能撑多久?悬壶谷的热泉…真的能救她吗?
疑虑和恐惧如同毒藤,悄然缠绕心脏。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窗外不再是完全的黑夜,天际泛起了一种沉郁的、铅灰色的微光,预示着黎明将至,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周围的景物也变得愈发荒凉,怪石嶙峋,枯木歪斜,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苦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朽的气味。
“少主,我们快到悬壶谷外围的‘瘴林’了。”铁手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移动到车厢门边,撩起一角车帘,警惕地观察着外界,“这片林子终年弥漫着药瘴,是悬壶谷的第一道天然屏障。马车无法再前行了,我们需要步行穿过。”
他的话音未落,马车便彻底停了下来。
步行?
我看着自己几乎无法动弹的右半身,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冷月,心沉到了谷底。以我们现在的状态,穿越一片听起来就凶险万分的瘴林,无异于痴人说梦。
铁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我和冷月,没有任何犹豫,快速下达指令:“山魈,你负责背这位姑娘。鬼鸮,你搀扶少主。其他人,前后警戒,注意瘴气变化和可能存在的机关陷阱!”
“是!”车外传来几声干脆的应答。
名为山魈的暗卫是个沉默寡言的壮汉,他动作极其小心地将冷月从软垫上抱起,用早已准备好的厚实毛毯将她仔细包裹、固定在自己宽厚的背上,确保不会颠簸到她。他的动作专业而沉稳,仿佛背负的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另一名身材相对瘦削、眼神却异常灵动的暗卫鬼鸮拉开车门,伸出手要来扶我。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那属于“沈砚”的、可笑的骄傲和固执又在作祟。但当我试图用力时,右半身传来的撕裂剧痛和完全不受控制的瘫软,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侥幸。
我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
“得罪了,少主!”鬼鸮眼疾手快,一把架住我完好的左臂,他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稳稳地支撑住了我几乎散架的身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既提供了支撑,又尽量避免触碰我的伤处。
小栗子也怯生生地跳下马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跟紧我,别乱走,别乱碰任何东西。”铁手看了小栗子一眼,语气严肃地叮嘱道,随即率先踏入了前方那片被灰白色雾气笼罩的、诡异静谧的林地。
山魈背着冷月,紧随其后。鬼鸮架着我,小栗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最后,另外两名暗卫则如同幽灵般消失在两侧的雾气中,负责警戒。
一踏入所谓的“瘴林”,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便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草药的苦涩,更混合着某种腐败的甜香和金属的腥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四周灰白色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眼前几步内扭曲怪异的枯木和嶙峋的怪石。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我们几人艰难前行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叫,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这片诡异的雾气吞噬了。
“收敛呼吸,尽量用内息循环。”铁手头也不回地低声提醒,他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尊移动的铁塔。
我尝试调动内息,但经脉的严重受损让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只能尽量放慢呼吸的频率。鬼鸮架着我,步伐稳健地在复杂的地形中穿行,显然对如何在这种环境下行动很有经验。
小栗子则显得十分害怕,紧紧跟在后面,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雾气中跳出什么怪物。
“这瘴气…有毒吗?”我忍不住低声问鬼鸮,喉咙干涩发痛。
“长期吸入会侵蚀神智,损伤经脉。”鬼鸮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暗卫特有的冷静,“但短时间内,只要不触发林子里其他的东西,还能抵挡。悬壶谷的人自己进出,应该有特定的路线和避瘴之法,我们走的这条是当年…呃,是以前探查出的险路。”
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恐怕是秦族暗卫多年前费尽心思才摸清的、一条避开悬壶谷正常守卫的隐秘路径。
每向前一步,身体的负担就加重一分。虚弱、疼痛、瘴气带来的眩晕,不断消耗着我本就濒临枯竭的意志。我只能将大部分的重量都倚靠在鬼鸮身上,依靠他强大的支撑力向前挪动。
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前方山魈背上那个被毛毯包裹的身影。
她还好吗?这瘴气会对她造成影响吗?“特质稳定术”在这种环境下会不会加速失效?
无数的担忧啃噬着我。
就在我们艰难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前方负责探路的一名暗卫如同鬼魅般从雾气中闪回,来到铁手身边,低声急促地报告了几句。
铁手的脚步猛地顿住,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停下。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怎么了?”我心中一紧,低声问道。
铁手转过身,脸色在灰白雾气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前面发现了‘药人’巡逻的痕迹,而且数量不少。看来孙济世虽然不在,谷内的戒备反而加强了。”
“药人?”我想起悬壶谷冰窟里那些被挖心的尸体,胃里一阵翻腾。
“是被悬壶谷用药物和蛊术控制的傀儡,没有神智,不知疼痛,力大无穷,而且浑身是毒。”铁手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厌恶,“硬闯过去,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谷内。”
“那怎么办?”鬼鸮皱眉问道。
铁手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我们这支老弱残兵的队伍,最终落在我身上,眼神锐利:“有一条更近但更危险的路,可以绕过这片巡逻区,直通谷内废弃的‘百草涧’,从那里可以接近热泉区域。但是…”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那条路需要穿过一片‘蚀骨沼泽’,沼泽里的毒瘴比这里浓郁十倍,而且布满吸血毒蛭和幻象…以少主您现在的状态…”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穿越那种地方,几乎是九死一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停下来,另寻他路?时间不等人,冷月等不起!
冒险穿越?我很可能死在半路,甚至拖累所有人…
选择权,又一次被残酷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仿佛能穿透它们,看到那片致命的沼泽。然后,我转过头,目光越过鬼鸮的肩膀,落在山魈背上——冷月那毫无生气的侧脸,从毛毯的缝隙中露出来,苍白得刺眼。
我想起她为我挡箭时的毫不犹豫,想起她在金殿上悟出“斩梦诀”时的决绝,想起她最后那句“…别管我…”
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又像是被那口“烧刀子”重新点燃。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从决定来悬壶谷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我的命,是赵天雄和那些死士用命换来的。
而她的命,比我自己的…更重要。
我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瘴气,任由那眩晕感冲击着头脑,目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走沼泽。”
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鬼鸮架着我的手臂微微一顿。铁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更有一种深深的敬佩和决然。
“少主…”小栗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抓紧时间。”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将那死亡沼泽看穿,“她等不了。”
铁手不再多言,重重点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破釜沉舟的厉色:“好!山魈,护好姑娘。鬼鸮,护好少主!其他人,服用‘避瘴丹’,跟我走!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跟着我的脚步,千万别停下!”
他率先服下一颗乌黑的丹药,其他人也纷纷照做。鬼鸮将一颗丹药塞进我嘴里,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稍微驱散了一些眩晕感,但依旧无法完全抵消周遭浓郁的毒瘴。
队伍再次移动,改变方向,朝着更加昏暗、雾气更加浓稠的区域深入。
脚下的地面逐渐变得松软、泥泞,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腥气味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四周开始出现一些扭曲的、色彩斑斓的怪异植物,雾气中偶尔闪过一些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幻影,耳边也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和低语声。
蚀骨沼泽。
我们来了。
我握紧了左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恐惧和虚弱。
别无选择。
唯有前行。
(第十八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