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两道旨意,如同在洛阳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两块巨石,激起的浪涛尚未平息,余波已悄然改变了某些暗流的走向。修文坊陈府外围那些窥探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肆无忌惮,多了几分审慎与猜测。卢杞一党的公开攻讦暂时偃旗息鼓,转而以更隐蔽的方式活动。英国公府则显得更为热络,接连送来了几份关于北疆地理、浑邪部风俗的情报抄本,示好之意不言而喻。
府内,备战的气氛愈发浓厚,但在这片肃杀之中,却悄然滋生着一缕难以言喻的温情。这温情,主要围绕着陈骤与苏婉。
自从御书房独对,陈骤剖陈利害,将重返北疆的请求摆在皇帝面前后,他与苏婉之间那层因身份、环境而刻意保持的克制,似乎被这迫在眉睫的别离与未知的前路,悄然融化了些许。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蝉鸣聒噪。陈骤在书房处理完栓子送来的情报汇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信步走到庭院中。石榴花开得正盛,灼灼如火,映着满院绿意,煞是好看。他一眼便看到苏婉独自坐在廊下的阴凉处,面前放着一个小笸箩,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分拣着,动作轻柔而熟练。阳光透过廊柱的缝隙,在她素雅的衣裙和低垂的脖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静得与府内外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陈骤放轻脚步走过去。察觉到他的靠近,苏婉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切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忙完了?”
“嗯。”陈骤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分拣的草药上,“这些是……”
“一些清热祛毒、止血生肌的药材,北疆用得着。”苏婉轻声解释,手指捻起一片三七,“品相还不错,京城的东西,终究是精细些。”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寻常的药材,但陈骤却听出了话里行间那份早已将他、将北疆纳入考量的细心与准备。
他看着她又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秀的脖颈,几缕碎发随风轻拂,心中某处忽然变得异常柔软。这个女子,在他最微末时便相伴左右,在阴山伤兵营不眠不休,救回无数袍泽性命,如今明知前路凶险,却依旧如此沉静地为他,为他们共同的未来准备着。
“婉儿,”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若我此番能回去,局势稍定,我们便在阴山完婚,可好?”
苏婉分拣药材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立刻抬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她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缠绵悱恻,只有这简单的一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所有的理解、支持与等待。
陈骤心中激荡,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笸箩边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微凉,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在他温热的掌心下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如此明确地握住她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心中都掠过一丝陌生的战栗,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安宁所取代。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京城虽好,非久留之地。北疆虽苦,却是你我安身立命之处。”陈骤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望向北方,语气坚定,“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苏婉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有烽火,有权谋,但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极美的弧度:“你在哪里,哪里便是家。”
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目光交汇和这短暂的牵手间传递。他们是即将并肩重返沙场的统帅与医官,也是即将携手共度一生的伴侣。乱世之中的情感,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的浪漫,却有着生死相托的厚重与在血火中淬炼出的坚韧。
然而,这份悄然滋长的温情,并未能完全驱散现实的阴霾。当夜,老猫送来了最新的紧急情报,让陈骤刚刚舒缓些许的眉头再次紧锁。
“将军,北疆密报,浑邪部主力有大规模集结的迹象,目标直指阴山主隘口!韩长史判断,对方可能在旬日之内,发动总攻!”
“另外,”老猫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西郊陶窑那伙人,昨夜有异动,分出数人,携带兵器,暗中向修文坊方向移动,被我们的人拦截在外围,发生了小规模冲突,对方见无法得手,已退回。其目标,疑似……苏姑娘。”
最后几个字,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陈骤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卢杞!赵崇余孽!他们竟然将毒手伸向了苏婉!是想挟持她来威胁自己?还是单纯想扰乱自己的心神,破坏可能的婚礼,进一步打击自己的声誉?
无论哪种,都触碰了他的逆鳞!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护卫苏医官,绝不容有任何闪失!”陈骤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白玉堂,西郊陶窑,可以动了。我要知道,里面到底藏着哪些魑魅魍魉,又是谁在背后主使!”
“是!”老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陈骤独自站在书桌前,胸膛剧烈起伏。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他尚可周旋,但将主意打到苏婉头上,这已超出了他容忍的底线。
他走到窗边,看着苏婉厢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想必她已经安睡。他绝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北疆的烽火,洛阳的阴谋,他都必须一一踏平。
锦书难托,是因为前路坎坷,杀机四伏。但他相信,只要他们彼此信任,携手同行,再难的路,也能闯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决然的火焰。无论是为了北疆的袍泽,还是为了身边这个沉静坚韧的女子,他都必须在接下来的博弈中,赢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