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时光如同织布,经纬交错间,悄然改变着营地的纹理。陈骤与苏婉那场星夜下的漫步,虽无过多言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知情人心中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这日清晨,苏婉照例前来为陈骤检查左臂。帐内,药香弥漫。她的动作依旧专业利落,但指尖停留在他臂上筋腱处按压时,陈骤能感觉到那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停顿和更轻柔的力道。
“恢复得不错。”苏婉低着头,声音平稳,耳根却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粉,“筋腱比预想的更有力,再敷几次药,应该就能尝试恢复性练力了。”
“嗯。”陈骤应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帐内光线昏暗,更显得她侧脸线条柔和。他忽然想起昨夜星光下她回头望来的那一眼,心中微动,开口道:“昨夜……多谢。”
苏婉缠着绷带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轻声回道:“分内之事。”她迅速打好结,收拾好药箱,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脚步却比平时略显匆忙。
“苏医官。”陈骤在她掀开帐帘前叫住她。
苏婉停下,没有回头。
“营中伤药……还够用吗?我听闻有些辅药紧缺。”陈骤找了一个再正当不过的借口。
苏婉这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色:“石墩和栓子用的几味药确实存量不多了,已报给后勤,说是会尽快筹措。”
“我会再催问。”陈骤点头,“重伤员的恢复是大事,耽搁不得。”
“有劳都督费心。”苏婉微微颔首,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陈骤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这种笨拙的、借着公务名义的接触,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突破。
他走出军帐,深吸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将心头那点异样情绪压下,开始例行的巡视。
骑兵驻地那边,胡茬的吼声依旧震天响,但新兵们的骑术肉眼可见地有了进步,至少队列不再歪歪扭扭。赵破虏已经能较好地控马,甚至在疾驰中做出了几次漂亮的回身射箭动作,引得胡茬难得地没有骂人,只是哼了一声:“总算有个像点样子的!”
斥候队驻地,老猫和瘦猴正带着周槐等人进行潜伏与反追踪训练。周槐的语言天赋在模拟审讯胡虏“舌头”时发挥了奇效,他模仿不同部落的口音和说话习惯,连老猫都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这小子,是块干斥候的料。”瘦猴凑到陈骤身边,低声道,“就是胆子还有点小,见血就脸白。”
“多带他出去几次,见多了就好了。”陈骤道。实战是最好的磨刀石。
他特意去看了看石墩。这位曾经的力士如今坐在校场边的高台上,看着下方新兵操练长矛阵。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块定心石,新兵们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动作格外卖力认真。偶尔有人动作出错,石墩会沙哑地开口指点一两句,虽不如大牛那般洪亮骂娘,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个憨厚的辅兵依旧形影不离地跟着他,递水擦汗,照顾得无微不至。
“感觉如何?”陈骤问。
“挺好。”石墩闷声道,目光依旧盯着校场,“看着这群崽子,想起咱们刚入营那会儿了。”
陈骤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下方挥汗如雨的新兵,没有说话。他知道,石墩正在努力寻找自己新的位置和价值。
栓子那边也有了起色,虽然说话依旧含糊不清,但已经能勉强表达简单的意思,看到陈骤来看他,激动得想抬手,却牵动了内伤,一阵剧烈咳嗽,吓得苏婉和辅兵连忙上前照料。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陈骤心中的那根弦并未放松。他注意到,岳斌的陷阵营操练得越发凶狠,甚至开始进行夜间突袭、恶劣天气下行军等极端条件下的训练。岳斌本人见到陈骤时,礼节依旧周全,但眼神中的那股挑战意味却愈发明显。
这日午后,陈骤召集了韩迁、岳斌、胡茬、老猫等主要军官,商讨下一步的整训计划和可能的防务调整。
军帐内,气氛严肃。韩迁汇报了疾风、劲草两营的整合进度和人员补充情况,胡茬和老猫也分别说明了骑兵与斥候的训练成果及面临的问题。
轮到岳斌时,他站起身,声音铿锵:“陷阵营已做好一切战斗准备,随时可执行任何攻坚、破阵任务!末将请求,将陷阵营调至更前沿位置,承担更重要的防务,而非在此空耗锐气!”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陈骤,带着毫不掩饰的请战之意。
陈骤没有立刻回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帐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年轻的前锋都督。
“岳校尉求战之心,本督知晓。”陈骤缓缓开口,“陷阵营之锐气,亦是我军之倚仗。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指向黑风隘以北的广袤区域:“乌洛兰新败,内部纷争未平;浑邪部收缩,意图不明。此时贸然前出,若敌以逸待劳,或设伏诱我深入,陷阵营纵是铁打,又能经得起几次消耗?”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岳斌脸上:“我军当下要务,乃是利用这段难得的喘息之机,整合力量,恢复元气,磨砺各部协同。待时机成熟,方是利剑出鞘,一击毙敌之时!岳校尉,你以为,是让陷阵营孤军深入,冒险浪战为好,还是将其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一拳,蓄势待发为佳?”
这一番话,既有战略层面的考量,又暗含了对陷阵营的重视,将岳斌的请战直接提升到了全军战略的高度。
岳斌张了张嘴,他擅长阵前冲杀,对于这种大局权衡,一时难以驳斥。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抱拳道:“都督深谋远虑,末将……受教。”
陈骤点了点头:“既如此,陷阵营后续训练,需加强与其他各营的协同演练。韩校尉,此事由你统筹。”
“末将领命!”韩迁应道。
岳斌也只得再次抱拳:“末将遵命。”
军议结束,众人散去。陈骤独自留在帐中,看着舆图,眉头微蹙。他知道,暂时压下了岳斌的请战,但并未解决根本问题。这支新整合的前锋军,内部的磨合远未完成。
傍晚时分,他处理完文书,信步走出军帐,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日与苏婉散步的那条小径。暮色四合,星子初现。
他站在那里,望着北方深邃的夜空,心中思绪纷杂。个人情感的萌芽,军队内部的整合,外部的潜在威胁……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一一理清,稳步前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能听出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星空,轻声问道:“苏医官,你说,这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苏婉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我只知道,只要战事不止,伤患便不会断。我能做的,便是尽力多救一个……是一个。”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陈骤缓缓吐出一口气。是啊,他无法预知战争的终点,但他可以把握当下,整军经武,守护好所能守护的一切。
他转过身,对苏婉道:“回去吧,夜凉了。”
两人并肩,沿着来路,默默走回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星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近,几乎融为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