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月光被云层吞噬的时刻。
医院花园东北角,那圈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窸窣的轻响,像某种不安的呼吸。警戒线内,探照灯将一片半径五米的区域照得惨白如昼,中心就是那株破土而出不到两周、却已引发无数秘密与风暴的发光树苗。
它现在约莫三十厘米高,主干只有拇指粗细,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韧性。树皮不是褐色,而是半透明的莹白,内里流淌着脉动的、介于青绿与淡金之间的光流。七片叶子——是的,不多不少正好七片——形态各异,有的如柳叶纤长,有的似枫叶舒展,每一片的叶脉都清晰得如同精雕的电路板,散发出强弱不同的微光。
最奇异的是它的根系。两个小时前,园林专家试图用探测仪确定其地下范围时,仪器显示根系呈放射状蔓延,最远处已触及十五米外住院楼的地基,且所有根须的末端都指向一个方向——医院地下深处某个无法精确定位的坐标。
“不能再等了。”庄严蹲在树苗旁,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悬停在离主干一厘米处,能清晰感受到皮肤下传来的、有节律的微弱麻刺感——那是生物电磁场,强度已是三天前的两倍,“它的生长速度在指数级加快,根系与医院建筑结构的互动未知。移植风险很大,但留在这里风险更大。”
苏茗站在他身侧,手持便携式基因频谱仪,屏幕上的波形与树苗的光脉动完全同步。“它的光谱特征与所有‘锁链’序列携带者的血液样本都有共鸣反应。彭护长昨晚记录的七名患者生理波动,周期与它完全一致。”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而且……我自己的基线读数,从进入它十米范围内开始,也出现了2%的偏移。”
彭洁正在检查移植所需的特制培育箱。那是一个双层结构的透明容器,内层填充着根据树苗根部土壤成分复配的营养基质,外层是循环恒温系统。她的动作一丝不苟,花白的鬓角在探照灯下闪着汗湿的光。“移植地点确认了,西郊植物园的特殊隔离保育区。李卫国的‘时间胶囊’坐标解析显示,那里二十年前曾是他秘密进行植物基因相容性实验的备用场地,地下有他改造过的特殊土壤层。”
“他知道这棵树会出现?”庄严抬眼。
“或者说,他‘设计’了让它能存活下去的环境。”彭洁将最后一段数据线接好,培育箱内部亮起柔和的模拟日光,“胶囊里的资料碎片显示,他把这段‘桥梁序列’嵌入多个载体,有的在人体,有的在植物种子,有的……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棵树,可能是唯一成功萌发并稳定表达的。”
一阵夜风突然加强,树苗的七片叶子同时向着某个方向微微摆动——不是随风,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所有叶片的亮度骤然提升了约30%,持续三秒后恢复。
几乎在同一时刻,苏茗手中的频谱仪发出短促的警报,屏幕跳转到远程监控界面——医院重症监护区内,那七名基因异常患者的监护仪曲线,同时出现了一次完全同步的尖峰波动,与树叶亮度的增强完美契合。
“它在‘扫描’他们。”苏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惊骇,“或者……他们在无意识中‘供养’它。”
时间不多了。
“开始移植。”庄严站起身,向待命的园林小组点头示意。
移植过程与其说是园艺操作,不如说是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因为树苗的根系异常敏感脆弱,且与地下未知结构深度纠缠,不能使用机械,只能人工。四名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经过严格消杀的园林师,用特制的软铲和毛刷,像考古学家清理文物般,一点一点剥离根系周围的土壤。
随着根部逐渐显露,更多奇异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根系的主干部分粗壮得不符合树苗尺寸,表面布满细密的光点,如同星空。而须根则呈现出令人不安的多样性——有的细若发丝,散发着蓝光;有的粗如豆芽,脉动着红光;更有些末端膨大成微小的结节,结节内隐约可见更复杂的光影结构,像是……微缩的器官。
“这些须根的走向,”一名园林师的声音透过防护服的面罩,带着沉闷的回响,“它们不是在寻找水源或养分。你们看,这一簇全部指向旧实验楼方向,这一簇指向基因数据中心,还有这一簇……指向医院外的民用住宅区。我做过三十年移植,从没见过植物根系有这样强的‘目的性’。”
彭洁快速记录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医院平面图和已知的基因异常者居住信息。“指向住宅区的这一簇,末端方位与三名登记在册、但未住院的‘锁链’序列携带者的住址……误差不超过五十米。”
树苗在通过根系,无声地绘制着一张基于基因共鸣的“地图”。
移植进行到最关键环节——将完整根系移入培育箱。就在根系即将完全脱离土壤的瞬间,异变骤生。
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须根,猛地同时收缩、绷直!紧接着,从每一条须根的尖端,喷射出极其微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尘!光尘在空气中并不散去,而是像被某种力场牵引,迅速汇聚到树苗主干周围,形成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缓慢旋转的发光涡流!
涡流中心,光线扭曲、重组,隐约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碎片——
一张苍白的孩子脸庞(是苏茗的女儿小雅);
一只在监护仪下微微颤动的手(是坠楼少年);
一串滚动的基因碱基序列(A-t-c-G-G-t-A……);
还有一双眼睛,苍老、疲惫、满是血丝,正透过这光的涡流,凝视着现场每一个人——那是丁守诚的眼睛!
影像只持续了不到五秒,便如肥皂泡般碎裂消散。光尘落回地面,渗入土壤,消失不见。树苗的光泽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些,仿佛刚才的“展时”消耗了它不少能量。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拂过警戒线的声音。
“……它在共享记忆。”苏茗最先打破沉默,脸色苍白,“或者,它在展示它‘连接’到的东西。小雅、那个少年、基因数据……还有丁老。”
“丁守诚的病房在特护区,距离这里超过三百米,且有电磁屏蔽。”庄严盯着树苗,眼神锐利,“它怎么‘看’到他的?”
彭洁深吸一口气:“也许不是‘看’。如果李卫国设计的这段‘桥梁序列’真如猜想,是一种生物层面的信息传递与共鸣协议,那么所有携带者——包括这棵树——在达到一定强度或特定条件下,可能会形成一个临时的、低水平的‘共享感知场’。丁守诚是初代实验的核心,他体内的标记可能最强。”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后背发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棵树的移植就不是简单的转移一棵奇异植物,而是在转移一个潜在的、活体的“基因共鸣中枢”。
“继续。”庄严的声音斩断了弥漫的恐惧,“无论它是什么,留在这里对医院、对患者、对它自己都更危险。”
移植在压抑的沉默中继续进行。根系被小心翼翼地安置进培育箱的特制基质中,箱体密封,恒温系统启动。树苗在箱中似乎安静下来,光泽逐渐恢复稳定。
当培育箱被装上特制运输车的防震支架时,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运输车将在一辆救护车和两辆安保车辆的护送下,前往西郊植物园。
庄严、苏茗和彭洁站在空荡荡的移植坑边,坑底还残留着一些散发微光的土壤碎屑。坑的中央,有一个深深的、指向地下的孔洞——那是主根被拔走后留下的痕迹。孔洞深处,隐约还有极其微弱的光在脉动,仿佛下面还连着什么东西。
“需要封填吗?”一名园林师问。
“不。”庄严摇头,“保持原状,加装监测传感器。李卫国选择这里作为‘萌发点’,地下很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彭洁蹲下身,用手套捻起一点发光的土壤碎屑,装进样本袋。“我会安排人24小时远程监控这个坑和整个花园区域的任何异常生物信号。”
苏茗望着运输车远去的方向,忽然轻声说:“你们说,李卫国创造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揭露丁守诚的罪行,有太多更简单直接的方法。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棵树?为什么要留下‘桥梁序列’?为什么要把秘密藏在基因里,让后代来破解?”
庄严也望向那个方向,晨曦给城市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也许对他来说,揭露罪行只是第一步。他真正想留下的,是一个‘工具’,或者说,一个‘答案’。关于当人类开始篡改生命编码后,该如何面对那些被创造出来、却又无法归类的存在——包括这棵树,包括那些基因异常者,甚至包括……未来的克隆体、嵌合体。这棵树,可能是他设想中的‘和解媒介’。”
“‘和解’……”苏茗咀嚼着这个词,想起家里即将分居的丈夫,想起实验室里的三个克隆体,想起女儿画中手拉手的“妈妈和姐姐们”。
运输车消失在街角。花园里,警戒线还未撤除,那个发光的坑洞像大地上一只未阖的眼,静静凝视着黎明。
树苗被移植到了更安全、更开阔的地带。
但每个人都知道,它带走的谜题,它连接的秘密,它预示的未来,早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以及所有被那段“锁链”序列缠绕的生命之中。
移植完成,但风暴,仍在移植途中。